天下第一塔永宁寺塔塔基
永宁寺塔塔基遗址发掘现场资料图片
引子
白马寺东数里,310国道与陇海铁路交会处,向北看,阊阖门遗址恢弘壮观,向南看,永宁寺塔塔基沧桑满目,两者相距仅一里。就这一里的空间,公路、铁路争相闯过,仿佛不经意,又仿佛很刻意。
这是一个值得怀念的所在。
南北朝时期,佛教登峰造极。在数以万计的寺院中,永宁寺登峰造极。
该寺是北魏皇家寺院,那个时代最宏伟豪华的“僧伽蓝摩”。这所伽蓝已足称传奇,最传奇的则是寺中木塔——永宁寺塔。
如今知道永宁寺塔的人不多,但知道的人无不深感震撼。这座木塔高达一百三四十米,相当于四十多层楼。这样的高度,不仅空前,而且其后1500多年也没有匹敌者。这木塔绝对天下第一,天下第二只到它的腰窝。
建筑史上的奇迹令人震撼,它的命运更让人震撼扼腕。在这个世界上,它只存留了短短的十多年,惊鸿一瞥,就离开了喧嚣的尘世,留给人无数遗憾无尽感慨,一位洛阳人写道:“那惊世骇俗的摩天宝塔犹如天外流星一般,在历史的长河中划过一道炫目的光芒后,便永不再现。”
在毁灭了大约1500年后,考古人员对永宁寺和永宁寺塔进行科学发掘,仅仅是建筑基址,已足以让人震撼。塔基中出土了泥塑三四百件,其细腻生动、精美逼真,让最挑剔的人也赞叹不已。而这些穿越千年时光的遗留,只是永宁寺华美风采之“冰山一角”,那个“殚土木之功,穷造型之巧”的永宁寺,只能视为遥远的传奇,任时光流转,再无缘得见。
是什么样的热情,促成了永宁寺塔的高度?是什么样的际遇,使北魏洛阳拥有了无与伦比的永宁寺?
灭佛、兴佛均不遗余力
“盛世信皇帝,乱世信神仙”。南北朝动荡数百年,那个时代的宗教热情空前高涨。佛教自东汉初年进入洛阳后,逐渐在中国传播,但发展并不快,进入南北朝时期,在纷飞的战火中,佛教开始飞速发展。
拓跋鲜卑进入中原较晚,接触佛教亦较晚。这个当时最有活力的民族,既曾大力灭佛,也曾大举兴佛。不管灭佛还是兴佛,用力之猛,力道之大,在历史上少有与其匹敌的。
中国历史上“三武一宗”四度灭佛,第一个就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这次灭佛持续时间最长,手段最为严酷。
拓跋鲜卑原本信仰萨满教。这是一种原始宗教,信奉“万物有灵”,为草原民族普遍信仰。随着步步南迁,日益深入中原后,拓跋鲜卑开始接触佛教和道教,表现出一定的兴趣和尊重,道武帝拓跋珪“好黄老,颇览佛经”,“经略燕赵,所迳郡国佛寺,见沙门、道士,皆致精敬,禁军旅无有所犯”。
随后,拓跋珪和他的儿子拓跋嗣,先后征召高僧,在平城(今大同)兴建了一些佛寺,并“令沙门敷导民俗”。北魏皇帝的意图很明显,他们不只是在引入一种宗教,更是在吸纳宗教中包含的众多文化因素。这种意图,使佛教向民间渗透,拓跋鲜卑的宗教信仰开始转变。后来佛教渐成北魏主流信仰,皇帝多次下令禁绝萨满教,这种转变意义非凡,由于信仰与汉人相同,孝文帝的汉化改革减少了阻力。有学者认为,如果没有信仰的转变,鲜卑人汉化几乎不可能。
不过,佛教在北魏的传播过程很曲折。从拓跋珪到拓跋焘,对道教更感兴趣,“皆好黄老”,对佛教并无深入了解,很可能当做一种道术来看待。这种取向,最终导致一场破击北魏全境的灭佛运动。
太武帝太平真君五年(444年),卢水胡人盖吴在杏城(今陜西黄陵)聚众反魏,有众十余万人。太武帝亲自率兵前去镇压,在长安一寺院歇马时,偶然发现寺中藏有大量兵器,怀疑僧人与盖吴通谋,下令搜查,查出大量官民寄放的钱财以及和尚与豪门贵妇偷情的密室。太武帝大为震怒,下令诛杀全寺僧众。
此时,极力反对佛教的大臣崔浩趁机劝帝灭佛,于是太武帝下诏诛杀长安沙门,“焚破佛像”,随即令各地“一依长安行事”。一时之间,举国风声鹤唳。
此时佛教影响已深入北魏上层,拓跋焘的太子拓跋晃笃信佛教,竭力延缓诏令,使众多僧人有时间逃匿。即便如此,北魏佛教也遭到重创。
历史上诸次灭佛,都是“人亡政息”,下令灭佛的皇帝去世后,灭佛运动即告中止。拓跋焘去世时,拓跋晃已先他而去,但接班的文成帝对佛教十分重视,“天下承风,朝不及夕,往时所毁图寺,仍还修矣。佛像经论,皆复得显”。此即所谓“太武灭佛”、“文成复法”。
文成帝在位期间,任用高僧昙曜大举开凿云冈石窟,“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日新眺”,伴随一座座高大奇伟的佛像出现在世人面前,佛教信仰日渐深入人心,从此,北魏人把无限的热情投入到佛教造像之中。
献文帝拓跋弘(即孝文帝拓跋宏之父)“敦信尤深,览诸经论”,实行崇佛政策,在他和冯太后的影响下,孝文帝自幼信奉佛法,亲政之后,他深研佛教义理,与高僧交往密切,在平城和洛阳兴造佛寺,招揽高僧,全面制定僧制,促进佛教有序传播,使平城和洛阳先后成为佛教中心。
迁都洛阳时,“代都(指平城)僧徒与都俱迁”,其中有一位著名的印度和尚,叫做跋陀(即佛陀),此人“有道业,深为高祖(即孝文帝)所敬信”。
跋陀“性爱幽栖”,嫌洛阳太吵闹,“屡往嵩岳,高谢人世”,于是孝文帝下令在少室山为他建造了一座寺庙,因位于少室山下密林中,名之为“少林”,此即今天的少林寺。
孝文帝另一开创,是下令在伊阙开凿古阳洞,后来北魏皇帝、大臣在这里大举开山造像,是为龙门石窟。
我的同事齐岸民、于茂世先后专题写过少林寺和龙门石窟,这里不再多说。
永宁寺塔千年无匹
孝文帝之后,“佛法经像,盛于洛阳”,盛名之下,亚洲各地的和尚“咸来辐凑,负锡持经,适兹乐土”。外国和尚来得太多了,宣武帝不得不专门给他们建造了永明寺。这寺有房舍1000多间,最多时住了外国和尚3000多人。有学者认为,这些人可能不全是和尚,还有景教(基督教教派)传教士等,当时的洛阳人分不清楚,一概称之为外国和尚。
但此后洛阳佛教的发展过热、过快,呈现狂热乃至疯狂。孝文帝好佛,但主要推重佛教义理,对佛教发展进行了理性的限制和管理。在他之后,宣武帝、胡太后、孝明帝等“皆好佛法”,但他们没有孝文帝的远见和理性,从崇佛逐渐演变为“佞佛”,佛教信仰渐趋狂热,如《洛阳伽蓝记》所说,“逮光宅嵩洛,笃信弥繁,法教逾盛,王侯贵臣,弃象马如脱履,庶士豪家,舍资财若遗迹”。大家伙儿将家财视若敝屣,随时无条件捐建寺庙,“于是昭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下之姿,竞摹山中之影。宝刹与灵台比高,广殿与阿房等状”。估计北魏GDP很大一部分成为佛教基金,寺庙越来越辉煌,无与伦比的永宁寺和永宁寺塔,即是这种背景的产物。
“永宁”一词,似源自《尚书》“其宁唯永”之句,表达祈愿长久、安宁之意。献文帝拓跋弘曾在平城兴建永宁寺,“构七级浮屠,高三百余尺,基架博敞,为天下第一”。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初,就规划在洛阳城再建永宁寺,并预留了建设用地,“城内唯拟一永宁寺地,郭内唯拟尼寺一所,余悉在城郭之外”。由此看出,永宁寺注定不仅是宗教场所,也具有不同寻常的政治象征意义。
永宁寺最终兴建,是在孝文帝去世后十多年的事。西元516年,宣武帝撒手人寰,他儿子元诩即位,此时元诩年仅7岁,他的母亲“临朝称制”,是为胡太后(也称灵太后),成为又一位深刻影响北魏历史的女性。当时的洛阳城,已经形成王公贵族竞相礼佛的狂潮,胡太后执政之初,就不顾大臣反对,决意不惜财力、物力、人力兴建永宁寺。
考古发掘表明,永宁寺是一长方形院落,四面有墙,各开一门,南门、木塔、佛殿等主要建筑形成自南向北的中轴线,其建筑格局以佛塔为主,以佛殿为辅,体现早期佛寺的典型布局。
寺内北部的佛殿,“形如太极殿”。太极殿是北魏皇宫的“金銮殿”,是皇宫内体量最大、最具皇权意义的建筑,佛殿能与之仿佛,足见其建筑规模之大。据记载,殿内供奉“丈八金像一躯、中长金像十躯、绣珠像三躯、金织成像五躯、玉像二躯”,如此,仅大型佛像就达21尊,并且“作功奇巧,冠于当世”。
更让人震惊的,是永宁寺塔——中国历史上最负盛名的木塔。据记载,木塔建成后,太后不顾众臣谏阻,携小皇帝登上100多米的高塔,“视宫中如掌内,临京师若家庭”。
见过这座塔的人,均极力称道,“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舖,骇人心目。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此塔建成后,菩提达摩正好来到洛阳,看见永宁寺塔,“合掌连日”,赞叹“实是神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