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饥荒究竟夺去了多少人的性命,大概是永远也无法准确查清的事实。近年国内的研究者根据饥荒前后的人口普查资料,推导出死亡人数在三到四千万之间。除了自身经历,我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参加这场讨论。我所知道的,就是如果灾难再延续个把月,我大概就不会生存下来了。我那时还没有开始发育,定量粮是不成比例地高(一般市民每月只有24斤),真不知道没有任何定量供应的五六亿农民们是怎样逃出生天的。
在官方,大饥荒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甚至就在最严峻的时刻,报纸上还是在欢呼“形势大好,而且越来越好”。只是当饥荒过去后,政府才承认过去的三年中“遇到了严重困难”。一开头,这“困难”的原因,据说是特大自然灾害连续三年袭击了全国。后来咱们和苏联老大哥破脸后,当局又告诉人民,原来苏修也是罪魁祸首。他们逼着我们在最困难的时刻还债,儘管那债务是我们为了援助兄弟的朝鲜人民而欠下的。苏修趁人之危,企图以逼债使我们屈服,然而中国人民是有骨气的。在党的领导下,依靠人民公社发挥的决定性作用,我们终于度过难关,赢得了伟大的胜利。据此,党的公报欢呼道:“过去三年充分证明了,我们的党不愧为伟大的党,我们的国家不愧为伟大的国家,我们的人民不愧为伟大的人民,我们的军队不愧为伟大的军队!”“总路线”(即“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被称为“三面红旗”和“三大法宝”,写在教科书里,成为每个学生必须倒背如流的必考内容。
这一高明的策略奇效如神。尽管饥荒是我自己的切身体验,我却和绝大多数人一样,由于新闻封锁,我以为我们遭受的只是局部灾害。虽然后来我知道了其实全国都一样“困难”,但那时饥饿已成记忆,痛苦正在澹忘。而且,我也和别人一样,以为是老天爷和全国人民过不去,却从未想到“百里不同天”,中国是如此广大的一个国家,地形地貌又如此复杂,一切自然灾害都只可能是局部的,更不会延续到三年之久(据国内最近披露的气象资料,那三年全国大部份地区其实是风调雨顺的)。从那时起,无论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还是我本人,都变成了最热心的气象学爱好者,密切注意天气的任何微小变化。以后数年中,当我们见到久旱后的第一滴甘霖或久雨后的第一线阳光之时,洋溢在心头的狂喜真是无法形容。
尽管如此,大饥荒的惨痛记忆还是刻在了每个过来人的心头,深刻到无法用谎言轻轻抹去。中国幅员辽阔。在过去,饥民们总可以离开家园,到别的没遭灾的地区去乞讨谋生。然而在我们现代的全国性大灾难中,饥民们却上天无路,入地有门。人民没有封建时代享有的迁居自由。即使他们能逃离家乡,哀鸿遍于全国,他们又能上哪儿去投奔乐土,上哪儿去找个有口余粮的人乞讨?
于是,当农民“忆苦思甜”之时,他们就一定要回忆起这段恐怖岁月。在六十年代中后期和七十年代早期,请老工人和老贫农忆苦思甜成了“阶级教育”的一个重要内容。这种忆苦会一般是请经过严格筛选的老工人或老贫农来,在会上忆旧社会之苦,思新社会之甜。他们都是受过严格训练、富有口才的演员,知道何时应该泣不成声,何时应该幸福地微笑,才能成功地唤起听众那强烈的同情与共鸣。可惜这种专业人士培养起来既不容易,自然也就并非随处可得,于是很多时候各单位便不得不找业余票友来顶上。在那种场合,那请来的贵宾就百分之百地是苦便忆,想起他一生吃过的最大的苦头,生动地讲述他或她在“饿饭年”的遭遇(直到我插队时,农民们还是管1960年或1961年叫“饿饭年”)。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忆苦思甜是在1963年。那时为了医治耳疾,我到南方的某个城市去“寄读”了半年。所在的学校到农村参加劳动时,班上的团支书决定带我们去“访贫问苦”。他从大队干部那里查到了马大爷根红苗正,旧社会是雇农,如今仍是村里最贫的农,于是便率领我们访问了他的家。他家里果然是穷到无上光荣的程度,用村里人的话来说是“用根长竹竿在屋里舞半天,都碰不上什么家什。”
“马大爷,”团支书开始了,一边打开了放在膝盖上的笔记本,“你家(注:这是南方话,相当于“您”)解放前是干什么的?”
“嗯,我是雇农,是土改时农会那些杂种给我定的成份。我租了沉老爷家的三亩水田,他家(注:南方话,“他”的尊称)在土改时给那些杂种毙了,唉,好人不长命,长命无好人。你家瞧,那个X巴农会里就冒得(注:“没有”之意)个好种,先是赵金财那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勾结了几个光棍,哄着工作队说他们是村里最穷的人。那倒不是假话,吃喝嫖赌再加上养野堂客(注:“野老婆”之意),哪还有什么X巴钱!就这么着当上了那个X巴农会的主席,弄了几条X巴枪半夜三更在村头打了两枪,装成是土匪来了,吓得我背着我妈和村里的人跑出几里地去,一夜都没敢回村。这几个杂种趁乱摸进沉老爷家去要钱要金子,给慢了一点就把他家的小指都剁下半截来。后来工作队把几个杂种五花大绑捆走了,另外弄了几个人在那个X巴农会里充门神。就是这几个杂种毙了沉老爷,说他家是恶霸地主。唉,你家说说这是么子世道:抢人的不毙,挨抢的倒给毙了!……”
我那时刚过了听力关,马大爷那生动丰富的土话我只能明白个大概,好在国骂都是大同小异的,他老人家对那些“杂种”的鄙视是决不会弄错的。这让我目瞪口呆: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中的地主和贫雇农们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没有听力问题的同学们更是震骇莫名。团支书赶快把话岔开:
“你家还是讲讲解放前受的苦……”
“苦?么子苦?你家说么子话!人家沉老爷对我们可好了,哪像大队干部那些杂种,动不动就跟你横眉立眼的,就像你借了他的谷子还了糠!前两天我跟队长那个杂种还大吵了一架……”
“给地主当长工一定很苦吧?你家肯定老是挨饿……”
“挨饿?每到开镰前,他家就要把我们作田的个个请到家里去,……”他越说声音越小,呆呆地望着空中不作声了,一边使劲地咽口水,核桃大的喉结便在筋筋绊绊的脖子上上下移动。
“那是地主施小恩小惠收买人心,”我们的书记非常固执,一定要诱导出个理想的结果来,“一年就那么一次……”
“小恩小惠?你家说么子话!那为什么那些杂种干部连小恩小惠都不给你?前两天我和队长……”
“马大爷,”书记赶快又打断了他,“还是讲讲旧社会的苦吧。平时你家一定是吃不饱穿不暖。你家肯定挨过饿,讲给我们听听吧,马大爷!”他几乎要乞求了。
“我当然挨过饿!哪个冒挨过饿?‘饿饭年’那年,哪个不是饿到趴牆?人死得就跟秋后的苍蝇一样,老赵家的二宝,春喜的堂客,李朝他爹他奶……哪个不是活活饿死的?可怜李朝他奶死前还说:‘李朝他爹,我别的不想,就只想暖暖地喝口小白菜汤…’她根本不晓得李朝他爹早就饿死了,只有李朝他妈在旁边抹眼泪,那堂客也就只剩口游气了,到么子地方去找小白菜?……”
“是吗?”团支书精神暴长,两眼炯炯放光,彷佛一锹下去挖出了金矿。他奋笔疾书,“英雄”钢笔几乎要划破了笔记本,“‘小白菜汤’,好!这个狼心狗肺的狗地主,害死了这么多人!马大爷,那是哪年的事?”
“哪一年?‘饿饭年’!”
“那是一九几几年?哦,那是民国几年?”
“么子民国!那是大跃进后一年还是后两年的事!你家瞧,开头,那些疯杂种不准我们回家,说什么要学张飞夜战么子卵的马超,让我们连日连夜地作田。夜战,夜个卵战!哪个不是睡在田埂上!你只要看见远远的手电筒光,就是那些杂种来检查了,你就只要扯长脖子地吆牛,他们就想着你还在犁田,转过屁股就回家睡觉去了,根本不会过来看看,那些懒杂种!连大牯牛都要睡觉,那些穿裤子的畜生连这点事都懂不起!
后来他们又要我们深耕一米,也就是三尺来往深吧。一挖那么深,水就冒出来了,田都变成了池子,还种么子卵庄稼!那些杂种又说每亩要施一万斤肥,你家说说,哪个作田的听过这种事?那一万斤肥施下去,起码要把田垫得跟田埂一样平!这作田又不是在上面唱戏,你搭戏台干么子?杂种们还真是搞了个么子X巴实验田,硬是往里头倒了一万斤肥,又插了多少秧下去,密得就像堂客们纳鞋底,结果秧苗全挨肥料烧死了,么子X巴都没长出来。你家猜人家怎么办?杂种们让我们把几块田的谷子拔起来,栽到一块里头去。那谷子密得娃崽站在上面都压不弯,过后那些杂种就领着大脑袋们来参观,说所有的田里的谷子都长成那个样子!那些杂种!没一个是好作家(注:“作家”:庄稼汉之意),舔起屁眼来倒个个是行家里手!
以后又疯出么子卵的土高炉来,杂种们抢走了我家的锅碗瓢盆,砸碎了塞进那个X巴炉子里去,全村的人男女分开,新结婚的堂客都见不了老公一面,编成么子营连排,调到三十里外的王家山去大战钢铁。天天正事不干,围着一堆破炉子冒明冒夜地通宵通宵地疯,谷子烂在田里也冒得人管。到了第二年……”
他那生动的回忆就在这儿被咱们的书记粗暴地腰斩了,他满面溅朱,带着我们火速撤出了马大爷家。第二天班主任召集大家开了个会,郑重通知:根据公社提供的材料,所谓的“雇农”马某某其实是被镇压的恶霸地主沉某某的忠实走狗,是个蜕化变质的阶级异己分子。这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大家必须在大风大浪中擦亮眼睛,站稳立场,做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
类似的“阶级教育课”我后来又上过几次,但教师们都没能像第一位那样,能够长篇大论地讲演下去。最后一次教育是当工人时接受的,那位厂里请来的老贫农刚讲了个开头就给革委会副主任打断了。不过老人家挺固执的,坚持说他一点不累,不需要休息,然后就兴致勃勃地开始历数村里的谁谁是怎么饿死的,直到机灵的电工切断了麦克风,才中止了他的反革命宣传。后来我到北京去念大学时,发现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都接受过类似的“阶级教育”,说明那决不是局部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