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您在缅甸打了几年仗?”“三年。”父亲回答说。“三年中经常打仗吗?”我又问。“打,一到缅甸就打。中间,除了撤退去印度休整了一段时间,其余的日子,多半都在行军打仗。”“刚开始打仗,您怕不怕?”“怕,主要是紧张。不过后来就适应了。”父亲说。“哪一次战役给您的印象最深?”“仁安羌战役。那时候我是新三十八师一一三团的战士。”父亲回忆道。
“四二年二月,我们中国远征军刚到缅甸不久,就打了一场硬仗--这就是仁安羌战役。”父亲说,“当时,日军两个联军约三千人,抢先一步占领了有利地形,利用险要位置,将英军七千多人包围在仁安羌地区。英军军长斯利姆,发现局势不妙时,已经太晚。他率军突围,屡次突围却冲不出去,而且损失惨重。后来,英军断了粮草,兵无斗志,连斯利姆自己也没有吃的,这仗没法打了,只好派人与日军谈判。说是谈判,其实就是讨论投降的条件;英军中有人已经撕破了白衬衣准备当白旗使用。形势非常危急。当时的盟军司令部,生怕斯利姆支撑不住——却不知英军已准备投降了——急令中国新三十八师就近增援,越快越好。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接到命令后,急人所急,当机立断,亲率身边仅有的一一三团一千多人,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到仁安羌。到了仁安羌时,天是黑的,鸡还没叫,孙立人与斯利姆取得联系后,命令即刻发起猛攻。”父亲说到这里,又按老习惯卖起关子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碎烟叶,要紧不慢地卷起喇叭筒。他以前讲故事时,经常如此。“后来呢?”我急于知道结果,追问道。父亲卷好喇叭筒,用火柴点燃,慢悠悠地吸了一口,才接着说:“我们是突然袭击。小日本还以为我们远在几百里以外,所以措手不及;但他们仍然很顽强地抵抗了两天之久。英国人听到枪炮声,知道是援兵赶到,顿时精神焕发,也来了劲,拼命往外冲。我们里应外合,小日本受到两面夹攻,损失了一千三百人,不得不夹起尾巴滚蛋了。”“多亏了你们!英国人绝处逢生啊!”我感慨道。“是的,这一仗可以说是虎口夺食:小鬼子到嘴的肥肉被我们一个团给搅了。我在战斗中也挂了彩,你看!这就是仁安羌留给我的纪念。”父亲将右臂中弹的伤疤亮给我看,又说,“解围后,我们与英军会合,他们个个喜极而泣。山坡到处跪满了英国的军官和士兵,都仰望苍天不停地划十字,感谢仁慈的上帝。”“也许还有圣母玛利亚吧?”我听了笑道。“其实,"父亲骄傲地说,"上帝就是我们!”
“爸爸,你一共受过几次伤?”“三次。”父亲说,“除了这一次右臂中弹,后来还被小鬼子的炮弹咬了一口,弹片打进背部,很快便昏了过去;另一次,是在冲锋时被敌人战壕的铁丝网挂伤了大腿,当时血流如注,白骨都露了出来,连我自己也不敢看。”
“战争是不是很残酷?”我问道。“人与人互相残杀,哪能不残酷!”父亲说,“一场战斗打完,往往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惨不忍睹!”“战斗结束了,你们作为幸存者,是不是会庆祝一番?”“那不见得。有时候是这样。有时候,仗打完了,连吃的都没有,还要忍饥挨饿。”“我听说以前打仗有吃树叶啃草根的,你经历过没有?”“经历过。我们在缅甸——我自己——就吃过树叶,还喝过马血和人尿。这在战场上不足为奇。”“真的?”我头一次听说,不免惊奇。“你不信?我们三十八师还算好的。二十二师比我们更糟:他们从野人山撤退,一路上走了三个多月,历尽千难万险,光是被蚊子和山蚂蝗咬得患病而死的就有上千人!听说:好多士兵饿得爬不动,又不想死在深山老林中,就去偷尸体吃,而且还是战友的尸体-----用剌刀割尸体屁股上的肉!”“我的老天!不会吧?”我听了毛骨悚然,目瞪口呆。"在战争中,保存自己的生命是笫一重要的。"父亲说,"杀人也是常事。割死人屁股,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父亲的肚皮里装满了故事,古今中外的都有。我最想听的,还是他的亲身经历。时隔两个多月,父亲和我一起挖红薯,休息的时候,他又为我讲了一个故事。
“缅甸的山多,森林多,老虎多。那森林浩瀚如海,其中的老虎,多得没法数,经常逛街似的满林子转悠。我们部队从森林中穿行,隔不了几天,就有战士被老虎吃掉。”“你们不是有枪吗?用枪打啊!”我着急道。“怎么不打?老虎吃人,人也吃它。我们一看见老虎,‘哒哒哒’,几十个人同时开枪,把老虎打得满身是窟窿。打死了,见者有份,一人割一块,用火烤着吃。我就吃过好几只老虎的肉。”父亲说。“那肯定蛮香!”我羡慕地说。“没有盐,也没有任何佐料,那味道还不如猪肉。”父亲笑了一笑,说,“不过人饿了,吃什么都香。”
“有一次,三营有个战士,是炊事员,为做饭找水源,就单人匹马去寻找一条小溪,走了一截,找到小溪,挑了一担水往回走,半路上,突然遇到一只老虎。缅甸的老虎特别凶猛。这战士吓得赶紧扔下水桶往树后躲——跑是肯定来不及了。老虎要吃他,猛一扑,却被大树挡住。森林的树,都这么粗,两个人都抱不拢。”父亲张开双臂形容道。“炊事员没有枪,干着急。怎么办呢?这战士挺机灵,眼看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过老虎,就围着大树转圈。老虎不肯罢休,撵着人转,可是人的动作总是比老虎快半拍。这战士一看见虎头或虎爪就急转弯,把那只老虎转得又累又气。老虎干脆蹲下来,以逸待劳,一面喘气休息,一面随时准备攻击。战士知道性命攸关,也不急不躁,隔着大树,偷偷向后退。老虎听出动静,又追了上来,人又往另一颗大树后躲,接着兜圈子。就这样,战士以大树为掩护,一颗大树又一棵大树地往后退,渐渐退到了营房附近。于是他大声呼救,边叫喊边转圈,继续与老虎周旋。喊叫声终于惊动了战友。战友们提着武器跑过来。老虎也不蠢,一见有人群赶来,急忙掉头,迅速钻进了密林之中。战士得救了!”“好险!这炊事员真是命大福大!”我为他深深地庆幸,说。
“可怜的战士!当战友们见到他时,他浑身上下全被汗湿了,像落汤鸡一般!吓得也够呛!战友们背着他回的营房。为这事,大家议论了许多天,从此不敢在森林单独行动,就连拉屎撒尿也互相放哨。”父亲说。“这个战士应该得到奖励啊!”我说。“哦,对!”父亲补充道,“后来我们团的刘团长特地召见他,夸他临危不乱,机智过人,把自己的手枪解下来奖给了他。”
一九七二年冬日,我从老村水库回家带粮,和父亲一同吃过晚餐,由于天冷,早早就钻进了被窝。爷俩个各睡一床,披衣而坐,听门外北风呼啸,很随意地闲聊着。
“爸爸,您在缅甸待了三年,一共打了多少次仗?”我想听他讲战场上的故事,问道。“大大小小的战斗,大约有二三十次吧。”“你觉得哪一次最危险?”“应该说,每一次都很危险。”父亲答道,“要说哪一次最危险啊?让我想想。。。。。。哦,有一次战斗的规模很小,但非常危险-----死神与我擦肩而过!”“小到什么程度?”“我们只一个排。”父亲说着掖了掖被子。
“排长姓季,矮个子,长得很英俊也很横实,刚满二十岁,比我还年轻,但特别会打仗。”父亲回忆说,“那一次,上级派这个排去和美军的一个营换防。美军营长是个少校,叫山姆斯,高鼻子蓝眼睛,长相挺帅。美国佬打仗,一向是玩玩打打,顶多连续打得三个月,就要休整一段时间,否则会不停地埋怨上司不顾他们的死活。美军这个营已经打了四五个月没休整,正盼着有人来换防。少校见了季排长,喜出望外,高兴得不得了!与小季又是握手又是拥抱,显得格外热情。接着,少校还以为我们这个排只是先头部队,问一共来了多少人。‘三十九个,全在这里。’小季答道。‘不!太少了!太少了!敌人有好几百哩!简直是开玩笑!’山姆斯连连摆头。小季一听此话,认为他轻视中国军人,大不乐意,转身下令道:‘立正!向右,转!齐步,走!’中国士兵听到命令,立刻照办。少校一看傻了眼,没想到一个少尉排长会对他来这么一手。‘等等!请等等!’‘立定!’小季又命令部下道。山姆斯忙陪笑解释,说自己一向尊重中国军人,绝无冒犯之意,希望不要误会等等。小季面无表情地听着,也不搭腔,就听见山姆斯在叽哩咕噜。”父亲说着悠然一笑,又回忆道,“我当时是见习排长兼翻译。看到他俩这般模样,觉得忒滑稽,又不能表露出来。美军内部有规定:你要求换防,上级派人来换防了,你不走,后果自负。少校要对下级负责,当然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最后同意换防。他还主动提出回去后立即请求上级增援,以帮助友军守住阵地。临走之前,山姆斯命令他的战士们将吃的喝的全部留下-----其中有二十多箱罐头-----赠给中国战友。”“这个少校还真不错!”我笑道。
“当时在缅甸有五种部队:日军有武士道精神,作战凶猛;缅甸军人比较少,善于利用地形声东击西,打不赢就躲;中国兵吃穿最差,但能吃苦,也最顽强;美国人打仗很勇敢,但缺乏韧性;英国军人穿得金光闪亮,吃得也好,打仗却很一般。”父亲此时笑着评论道,“不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建立起庞大的大英帝国的?”“退化了。”我也笑着说,“如果我是斯利姆,统率着七千人马,绝不会向三千日本人投降。”“那件事另当别论。”父亲不同意我的观点,说,“英国人的价值观和中国人不同,他们更珍视人的生命。再说当时处于困境,他们无法确定敌军数目,想冲也冲不出去。”
父亲接着说:“美军的伙食是一流的,比英军还吃得好。中国的穷大兵们,从没见过这么多精美的罐头食品,等美国人刚走,便一拥而上,哄抢起来。‘全体立正!’小季突然大吼一声。士兵们一听不敢有误,全部立正。小季又发令道:‘一班留守阵地,机枪手留下;其余的人跟我走!’二班三班的战士马上转身,随排长跑步而行。小季叫我也跟上——就这句话,救了我一命。”“去哪里?”我诧异地问道。“你听我说。”父亲继续讲道,“小季接防前听上级讲只是应付一下盟军,去了没仗可打。但他作为接防部队指挥官,还是作了必要准备的。阵地设在半山腰,面向日军;阵地前方还设有障碍物,以延缓敌人冲锋。一班守阵地。小季让一班在万一有敌人进攻时远距离扫射一阵,然后后撤至阵地后方的一片小树林里。我们两个班就先撤到小树林里隐蔽起来。过了大约半个钟头,阵地那边忽然传来噼噼啪啪的枪声——日军进攻了。我们这个排是一个加强排,火力很强,有两门小钢炮、一挺重机枪和三挺轻机枪。机枪留在阵地上,我们就剩两门小钢炮和随身携带的冲锋枪。两个班长听见枪响,准备增援,小季却拦住他俩说,‘你们听,不对劲!怎么听不见我们重机枪的声音?’大家凝神而立,等排长下命令。‘完了!阵地已经失守!’小季断言道。这时候,我也隐隐约约听到了日军的喊话声。‘小鬼子不知道我们还有人。现在我命令:对准战壕,猛烈轰击!’小季挥了挥手枪。‘排长,会伤着自己人吧?’三班长担忧道。‘执行!’小季不理他。军令如山,不可违抗。‘轰轰轰’两门小钢炮发了威,对准阵地连连开炮。小日本偷袭得手,占领阵地,不免得意忘形。他们看见整箱的美式罐头,也跟中国兵一样犯馋,呼啦一下围上去,争着品尝。按照军事常规,有炮就应该安在阵地一带。这帮家伙万万没料到会有炮火袭来。战壕相当深,小鬼子挤在一堆,炮轰过去,一炸一大片,障碍物也妨碍他们逃窜。这一回,小日本吃了大亏!他们被这一阵炮火报销了六十多个,伤的还不算”。“一班呢?”“敌人采取了偷袭战术。当时我们的机枪手连机枪都没架就去抢罐头,等敌人越过障碍物攻到面前,都慌了。”父亲说,“战士们用冲锋枪抵抗,结果全部牺牲。这个班死得很惨,有些战士的头颅被敌人割下,有些战士的身上被敌人用刺刀戳得稀烂!我们清扫战场的时候,心里很难受,都流了眼泪。”“这帮狗东西!为什么这样残忍?”我听了很气愤,问父亲道。“他们大概是因为久攻不下,伤亡不少,气坏了。那是一种法西斯式的发泄。”父亲回答道。
“这一仗太危险了!敌人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如果他们占领阵地后再向前推进一点,就能发现我们。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消灭我们。”父亲说。“阵地后来丢了吗?”我刨根问底道。“没有。否则你也听不到这个故事了。”父亲笑道,“这一阵炮轰出其不意,揍痛了小鬼子。他们毕竟摸不清虚实,又怕附近还有美军,吓得好一阵不敢动弹。第二天下午我们的友军赶来。小鬼子损兵折将,劳而无功,最后只好撤了。”
“季排长后来怎么样?还在吗?”“牺牲了!第二年就牺牲了!唉!”父亲叹了一口气,深情地说,“这小伙子天生是个将才,可惜英年早逝!”“我不懂,爸爸,他为什么要带两个班撤开而不在阵地上坚守?”“守得住吗?就这三十几号人?”父亲驳我道,“宋代名将岳飞,说过一句名言:'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意思是说:打仗绝不能墨守常规,要因时因地而异。小季故意不按常规办事,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你的意思是,他已经准备好了用炮轰?”我问道,“那如果一班撤退去小树林,二班三班不也暴露了吗?”“小季算准了小日本攻下阵地后会首先清点战果,我们猛轰他一阵,然后溜之大吉,等待援军。再说,小日本一直在跟美军交手,见了中国兵,他们不知虚实,未必敢追击我们。"那万一他要追呢?""那就看谁跑得快了。”父亲似乎懒得再解释,打了个呵欠,说,“睡吧,不早了。你明天早晨还要赶到水库去挑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