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每销售三条牛仔裤,就有一条来自新塘(图)

发表:2011-06-16 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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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足牛仔裤名镇新塘,才会发现,它与真正的“时尚之都”相去甚远,且危机四伏。原材料上涨、资金乏力、不断上涨的人力成本、缺乏品牌知名度……这一切都让这个专业镇步履蹒跚。


广东增城新塘镇大墩工人在清理牛仔裤线头。摄影_孙炯

阿发和小高半蹲在地上,旁边还蹲着一个新来的打版师和拿样品的人,面前的地上摆了8个皮质的标牌,就是缝在牛仔裤后腰上的皮质LOGO。所有人都在等着阿发的意见。

小高试探着问,“你觉得怎么样?”沉默了一会,阿发指着“JMT MHZY”几个稍显僵硬的字母说,“这里改一下,字母一定要连起来,看着会活一点”。拿样品的人点了点头,收了东西,迅速走了。

阿发拖着一双硕大、艳红的CROCS凉鞋,回到座位上,继续在电脑上改牛仔裤屁股兜上图案的设计。很快,屏幕上,雁飞状线条的两翼向下滑了几度。

除了阿发面前对着的那面墙,整间屋子都被牛仔裤填满了,那些深蓝、浅蓝、深黑、深灰等各种颜色、纹路、面料的男装牛仔挂了三面墙,两米宽的版台上也堆满了牛仔裤。几个服装设计师,也就是他们自称的打版师,像是被埋在了牛仔堆里。

阿发是新塘镇大墩村晨鹏服装厂里最资深的打版师,在这家专门做牛仔男装的工厂,已经工作了三年。

从广州向东30公里,坐40分钟大巴,就会到达增城市新塘镇—全国牛仔裤第一名镇。全球每销售三条牛仔裤,就有一条来自新塘。

新塘镇上有一个硕大的国际牛仔城,里面有近千家牛仔服装销售摊位。黑的、深蓝、浅蓝、被磨成各种花白、破洞的几万条牛仔裤铺满了整个市场。那些叫做小魔鬼、小怪兽、小飞侠等各种不知名小牌子的牛仔裤填满了整个市场。在贴着“吐血甩卖”的摊位上,最便宜的牛仔裤只卖30块钱一条,如果跟卖货的小妹们砍砍价,还可以以更低的价钱成交。最新款的牛仔裤,通常不过六七十元一条。整个市场最贵的牛仔裤也绝对不超过100块钱。零星的几十家卖牛仔布匹、加工辅料的企业则被圈在牛仔城的最外围。

中国,被称为世界大工厂,尤其是时装、纺织类行业,从1994年起,生产和出口就位居世界第一,之后所占比例逐年增加。这个行业因为解决了大量人口就业,使地区迅速富庶,一直让人引以为傲。

在长三角、珠三角遍布了各种纺织服装加工的特色镇。尤其是广东,一省就有15个特色镇。有人把这样的小镇称为“时尚之都”。这种光鲜的称呼背后,让人依稀想起的是巴黎、米兰、佛罗伦萨。

新塘作为牛仔裤专业镇,规模让人叹为观止,有近3000多家牛仔服装及相关企业,1000多个已注册的牛仔服装品牌,从事牛仔服装行业的外来人员10万多人。

但踏足“牛仔裤名镇”新塘,才会发现,它与真正的“时尚之都”相去甚远,且危机四伏:原材料上涨、资金乏力、不断上涨的人力成本、缺乏有品牌知名度的企业、设计水平低下,更为严重的是,当地所付出的沉重的环境代价……这一切都让小镇步履蹒跚。

而这些,恰是整个中国纺织制造业的一个缩影。

牛仔世界

跨上当地最常用的公共交通工具——摩托车后座,花上10块钱,摩的师傅就会让你感受一次魔幻之旅。抱着陌生人的后腰,听着邓丽君那熟悉的声音,“在你身边、我身边,路虽远,未疲倦,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路两边的工厂招牌开始越来越密集,几分钟后进入久裕地界。布匹店的布匹都不摆在店里,而是当街而立,甚至挤满了人行道。在牛仔布的海洋中,摩托车腾挪而过。没几分钟,又进入了工厂海洋。

所有的工厂都一个样子。既不是几个人的家庭小作坊,也不是大规模的洁净的、流水化作业的生产线。一楼都是车库一样的敞开的大工作间,各色牛仔裤凌乱如山一样地堆在地上,店门口向街而坐的都是四十岁以上剪线头的阿婆,再里面是熨烫的、打牛仔钉扣的,真正的制衣间在二、三楼。而老板们和打版师们都集中在一楼和二楼之间自己搭出来的夹层里……

一切亦真亦幻。

28年前,一个香港商人在大墩村投资了第一家“来料加工”的牛仔工厂,现在,每天有250万件牛仔服,从几千家晨鹏这样的工厂发出去,从新塘流出去。

打版师

一推门,一个东北老板进了打版间。熟悉新塘的老客户,都会习惯直接爬上楼梯,到一二层之间的夹层看货。

“7503,你们可以做到多少?”东北老板问。

“60吧。”阿发回答说。

东北老板摸着货号“7503”的那条深灰色的牛仔裤说,“洗水做得确实不错,但是你们家真的比别人家贵”。

阿发并不急着解释,先拿出几条款式相同、面料和颜色有点差异的裤子。这些会便宜上5块或者10块。“你看上的都是面料最好,洗水、颜色也做得最好的”。

东北老板点了点头,说句“再看看”,走了。

直接跟客户沟通,了解客户的喜好,这是阿发工作很重要的一部分。每一个客户来询货,几个打版师都会在旁陪同,尤其是客户点了自己设计的版型,心里都会暗自期待“爆版”的到来。

在新塘,晨鹏服装厂算是中等规模。几十个工人,还有像阿发一样的5名打版师。到底有多少工人在厂里做工,并不是衡量企业规模的重要因素,拥有几个像阿发这样的打版师,才是工厂实力的标志之一。

对于打版师来说,如果一款牛仔裤订数超过5000条,每多卖出一条裤子,他们就可以提成1毛钱。他们所期待的“爆版”,就是自己设计的裤子大卖。阿发在2009年的一次“爆版”,一个月内就卖了5万条裤子。

一年四季牛仔时装,每一季光从阿发手里出来的版就有80个。这离人们对国际牛仔时装大牌的认知相去甚远。LEVI’S、CALVIN KLEIN、DKNY这样的大牌牛仔时装一年推出的款式,也没有阿发一个人三个月做出的多。但像LEVI’S 501 这样的经典款,热卖几十年在新塘也从未发生过。在晨鹏,卖得最好的款式也会在半年之后就消失了。单款的销售量要是跟501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新塘牛仔裤一直就没有什么太知名的品牌,所谓的几个全国名牌,对于大都市的人来说,也都是闻所未闻。一旦有个叫小魔鱼的小名牌出现,满街上就会出现无数类似的牌子,小魔鬼、魔鬼魂、小费鱼……所谓的打版师打新版、出新款,也都是各家大同小异。所有产品都是主销二三线城市的批发市场。靠销量赚一些辛苦钱。开工厂的人越来越多,利润也逐渐摊薄。

这种低水平不断重复的设计,一直是新塘牛仔发展的掣肘。

阿发是五年前进入这个行业的,这在新塘几千个打版师里,也算得上资深。21岁那年他离开了老家江西,在那他读完了一个中专,学的是电子专业,但他并不喜欢,跟着一个做服装的朋友到了新塘,在一家小服装厂里做了车工。前三个月只能拿几百块钱,第四个月开始拿到1500元,同时,他几乎学会了所有工序的活,也喜欢上了这个行业。于是,他又去广州白云服装培训学校读了两年半的服装设计,从车工变成了打版师。毕业后,在一家厂里做了两年后跳槽到晨鹏,他的工资从3000元涨到了7000元。

每个月至少有两个周末,阿发都会坐上大巴车去广州,到站西路的服装市场去看版,“白马”、“红棉”是他经常流连的地方。每年他会自费去两次香港。2010年,他还去了一趟韩国,有机会去逛逛韩国的商场,看看他们流行的颜色、款式。逛服装市场,看别人设计的牛仔时装是他唯一的学习机会,

巴黎、米兰、纽约这样真正的时尚之都,不要说去培训,就是去旅游,阿发连想都没想过。

危机

在阿发和小高这样的打版师还在等待惊喜降临的时候,新塘的几千个老板却只剩下忧愁。整个行业的危机是从2008年开始,2010年年底跌入深谷。

在新塘,牛仔服装企业分为两种,主做外销和内销。全国30%的外销牛仔裤出自新塘,最先受到冲击的就是这部分企业。

小高半年前跳槽到晨鹏,之前所在的亿林服装厂没钱给他发工资了。亿林服装厂属于自产自销。新塘牛仔裤主要外销到俄罗斯、乌克兰、法国、印尼和美国,外销比例最大的国家就是俄罗斯和乌克兰。在做外销的企业中,代工的占三分之一,直接销售到乌克兰和批发市场的占小一部分。

2008年,经济危机的原因,欧洲市场大规模萎缩,另外,国际市场都用美金结算,人民币大幅升值带来的价差几乎抹平了企业的所有利润,甚至直接导致一些企业关门。

2010年,危机扩展到内销企业。棉花价格上涨,引起布匹价格大规模上涨。光是布料上涨,一条牛仔裤的成本就涨了15到20块钱,对于出厂价格才50块钱的牛仔裤,这是巨大涨幅。

晨鹏服装厂马路对面的神龙箭制衣厂就面临困境。订单数比上一年减少了60%,跑单的人也越来越多。布料涨价引起成本上涨,通货膨胀又引起了员工强烈要求增加工资,最后几乎没有利润可言。

老板娘阴沉着脸坐在办公室里,老公罗老板在一边看杂志,儿子终日在电脑前打着游戏,因为难得有客户上门,终日无所事事。“如果最后回老家的那天,20几万的投资能保回来本就好了。”老板娘木然地说。

2010年9月到11月间,这家制衣厂一共生产了3000条牛仔裤,12月稍有缓和,恢复到5000条,而在往年,每个月至少都是1万条的生产量。2006年订单最多的时候,曾经到月产4万多条。

神龙箭制衣罗老板一家人1990年代初就开始在老家贵阳做服装生意,到新塘进货,发现商机,2004年,举家迁到新塘,开起了工厂。厂刚办起来的时候,也是新塘最为喧嚣、繁华的一段日子。几千家工厂都在昼夜赶工,订单多得根本做不完。每天晚上11点多,街道依然灯火通明,数万阿婆沿街而坐,剪着线头。老板娘回忆起旧时繁华,眼中才现出光彩。

“现在,晚上8点你在大墩街上走走,几乎所有工厂就已经关门闭户了”,拉回现实,瞬间暗淡。

“最初的时候是本地老板多,他们有了钱就没人愿意继续做服装制造,改做更赚钱的漂染、洗水厂。继续做服装制造的反而是外地老板越来越多”。后来跟罗老板相熟的贵阳老板就有十几个人。

大量的外地制衣企业老板留在了新塘,不是因为赚到了钱,而是被绑在这里。在牛仔纺织业的产业链条上,制衣处于中端。在去布匹企业、辅料企业买原料的时候要付全款。在把裤子交给洗水厂洗水、打磨的时候也要立刻支付费用,每条裤子10元的支出一分都不能少。但成衣销售的时候,批发商却一直沿用赊销的方式。

“在订单情况好的时候,当年汇款也只能达到40%,第二年上半年才能达到60%。”老板娘说。

订单锐减让人头痛,更让老板们如坐针毡的是,回款也没什么指望,批发商最后卖不掉的货,都会给他们再退回来。生产出来的裤子也变不成钱。

厂房租金交了,几十台机器买了,就算亏钱,绝大多数人也得继续维持。2010年,中小企业的老板,最大的奢望就是保本。也有人开始考虑亏欠也要离开。全国生产牛仔裤形成集群的地方越来越多,广西玉林、河北石家庄、安徽合肥……这些地方成本更低。

代价

在新塘,更让人担忧的是产业所带来的环境污染和部分从业人员健康的隐忧。

牛仔行业,洗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一条牛仔裤是高档、中档,还是低档,除了面料、设计,最重要的是看洗水。新塘牛仔的风头近两年日益被另外一个牛仔镇——顺德均安超过,洗水工艺不如人也是重要原因。

但无论工艺怎样,作为产业链上必须的一个环节,印染、洗水对于大大小小的纺织专业镇,都必不可少,但也最容易产生对环境的污染。

2010年11月,某NGO组织发布的一项调查中在新塘有3个采样点,被送检的底泥样本中重金属铅、铜和镉的含量均超过国家《土壤环境质量标准》,其中一个底泥样本中的镉超标128倍,而一个水样的pH值更高达11.95。

最初的洗染厂建在大墩村,污染了河流,当地村民意见极大。从2006年起,新塘镇开始大规模治理,逐渐将洗水厂、印染厂迁至新塘镇西侧西洲村的环保工业园。按照广州市政府的规划,漂染企业搬迁入园后,园区集中供热、供水及集中污水处理。

但是,在西洲村环保园区内,路边的树上都挂满蓝色丝绦,街上的尘埃也都是淡蓝色。打磨牛仔裤所产生的尘埃无处不在。在这些企业里工作的工人健康也令人忧虑。

在园区里打工的年轻人几乎百分之百来自外省,本地人宁可做2000元更累的活,也不愿意做一个“危险”的工作。

在海洋洗水厂做工的杨明(化名),半年前还在浙江丽水的一家锁厂打工,工资每个月只有2000元,他接到在新塘老乡的一个电话,说这里的工资高,每月5000元。

“到洗水厂干了两个月才知道,印染、洗染……厂里的工序要大量使用化学制剂,当地人告诉我,在这个行业里做久的人生不出孩子。” 杨明说。

杨明在厂里做的虽然是压皱这道工序,但是各个工序的人其实都在同一个空间内工作,另外一个工序,当地人称为“喷马骝”就是在衣服上喷射高锰酸钾溶液,将牛仔做旧。有时要先喷后压皱,有时先压皱后喷。两个工序的人就挨着工作。对于这种对人体有害的物质,工人根本毫无防护。

“夏天天热时,喷剂就弥散在空气里,我们皮肤上长满了红色的疹子。” 杨明说。

到底有多少种有害物质会侵害自己的身体,没人跟杨明讲过,这更增加了他的恐惧。而厂里招进来的工人,大都是临时工,不签合同,没有保障。工资三个月之后才结清。就算发现了对身体有害,小杨也得被迫再等两个月。

春节前,一拿到钱,杨明就决定离开。

路径

新塘牛仔发展的缩影,实际上折射着全国纺织服装类传统产业发展的困境和壁垒:虽然发展28年之久,但经营规模仍是零散分布,利润来源主要还是靠微薄加工费。而且,利润空间越来越小,环境污染压力越来越大。

中国社会科学院城市发展与环境研究中心研究员蒋建业认为,全球产业分工,站在产业的顶端,就基本拥有了产业的92%以上的利润。要想真正解决新塘这类纺织专业镇的困境,在全球产业链的过程中,只能是转移现有的产业,实现产业的高质化。从原材料到产品设计、人才的培训,整个产业链条都要走高质化。

新塘目前从产业链、产业集群的角度讲,产业链条是十分完善,规模是全国很大的,但是走高质化的产业链条,基本上是空白的。

什么时候,像阿发一样的打版师们能走向巴黎、米兰这样真正的时尚之都去学习,设计水平真的提高到世界水准,新塘,才会成为真正的时尚之都。

原题目:新塘,“时尚之都”困局



来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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