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别数年,父亲卧室中,那对小沙发似乎更小了。我和父亲相对而坐,恍如隔世。
父亲轻轻地,用叹息一样的声音说着:“去年上半年,从北京的吴晗、邓拓、廖沫沙,到上海的贺绿汀、周信芳、李平心、周予同,一个个在报上排队点名批判。我虽觉得来势空前,但还心存侥幸,以为这些年足不出户,也许可以幸免的。”说到这里,他的脸上现出一个像哭一样的苦笑,做了一个手势,“没想到,这次是通吃。”
使父亲一直忐忑不安的是,抄家时,家中被抄出了一件“武器”。
父亲告诉我,当时,来抄家的人除了按惯例将母亲的几件首饰,以及家中存折拿走外,还硬逼着父亲要他交出“枪支弹药”,父亲说他一生都是拿笔的,从来没有拿过枪。可是那些人居然从一只箱子底下搜出了一把匕首。那匕首柄上镀了锌,逞亮逞亮,还有一个精致的皮套子。更严重的是,皮套上还有一个国民党青天白日的党徽。当时就给父亲定下了私藏武器,妄图复辟变天的罪名。父亲怎么也想不起,家中如何会出现这把匕首的。他担心,日后不知会如何追究。
我头脑中电光石火,豁然一闪,脱口说:“原来是它。我想起来了,那是我的东西。”
父亲大惑不解:“怎么会是你的东西?”
我说:“妈妈当年开过服装店,为小学生做过童子军服。其中配套的就有一把童子军刀。我那时只有五、六岁,就留了一把给我当玩具,一直保存到我出事。这算什么武器,我记得清清楚楚,童子军刀是不开口的,割肉也不会出血。日后万一再来问起,就说是我的好了。”
父亲如释重负,连声说:“这就好。既然是没有开过刀口的,问题的性质,也许就能轻一些了。”但旋即又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说是你的也不妥。你的处境已够险恶了,说不定会再次惹祸上身;说蕴玉(母亲的名字)的更不妥,她至今尚无大的麻烦,这一来,不是引鬼上门么?”
一把二十年前,不具杀伤力的小学生的童子军刀,始终是压在父亲心中的一块石头,担惊受怕,直至去世。
我家的被抄,还殃及了无辜的惠英表姐。
惠英表姐姓杨。她属鼠,生於一九零零年,比属鸡的我的母亲还大了九岁。惠英表姐和我家其实只沾了一点很远的远亲。她是我父亲同父异母的大姑母夫家的一位远房堂侄女。她幼年丧父,母亲患病,靠亲戚接济长大。婚后曾随丈夫远赴印度、南洋及香港,一直未曾生育。数年后,丈夫有了外遇,她被迫回国。在那个年代,她虽为弃妇,却始终没有同丈夫离婚。而她的丈夫也始终对她维系着一份责任,那就是每月寄给她一份微薄的生活费,倒也几十年未曾中断。据我记忆所及,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她去世的七十年代中期,大约每月折合人民币三四十元。
惠英表姐回到上海以后,几十年间孑身一人。我大姑母早年孀居,从中年到晚年,一直住在我家,由父亲承担她和她独子公器表兄的生活,惠英表姐也长期寄居我家。我出生后,惠英表姐就帮助忙于谋生的母亲(我生于一九四三年,正处于日伪统治下。当时父亲辞职家居,家中生活靠母亲开一家小店维持),担当起了照顾我的全职,在我身上倾注了可以说是超过母爱的亲情。她寄居我家几十年,由于她的热心和乐于助人,从长辈的我的父母,到平辈的弟妹以及邻居,都共称她为“二阿姐”。就是这样一位可怜而又可亲的孤寡老人,在我家遭受抄家的时候,她几十年苦苦节省下来的一点微薄的积蓄,也连带被查抄一空。
在这件事情上,说起来,上海图书馆那些来抄家的人员还是相当严格按照“政策”办事的。根据当时有关抄家的不成文惯例,在抄某一人的家时,对同住在一起的亲属可实行“带抄”,而决定是否“带抄”的界限,就在于是否分灶吃饭。于是,已婚且住底楼的二姐汝珍,因为独立开伙而幸免于难,单身而寄食我家的惠英表姐却难逃此劫。
惠英表姐被抄走的财物,与当时有些大户相比,也许微不足道,却是她赖以养老安身的唯一经济依托。
我回上海探亲的日子里,有一天晚饭后,在惠英表姐住的小亭子间内,她握住我的手,向我述说她在抄家中的损失。由于长年抽烟,她的声音很嗄哑。她说:“在这些东西中,我最舍不得的是一对翡翠镯子,碧绿碧绿的,是当年在印度买的,缅甸产的上等货。我本来打算在你结婚时,送给你的妻子做见面礼的。可是,现在……”她摇摇头,又凄然说,“我现在最大的心愿,是死在仲劼(那位遗弃了她的前夫)前面,这是我的福气。不然,我这个孤老太婆就更惨了。”
我无语。
我知道,多年来,她一直是把我作为自己晚年的寄托的。然而,我已落到如此境地,我说不出一句话。
灯光如豆,房中很暗——留在我记忆中的那几次探亲回家的景象,都是黑白的画面,没有一点色彩,而且十分晦暗。即使大白天,也是阴沉沉的,仿佛没有一天是晴天——眼前惠英表姐身上只剩下一副骨架,显得更苍老,更瘦小了。干枯而密布皱纹的脸上,似乎只有一双泛黄的大眼珠,定定地注视着我。她问我:“阿添(我的小名),你什么时候能离开那个地方?”
我知道,她指的是劳改农场。我摇摇头:“不知道。”
她伤感地又问:“我能等到这一天么?”
我强忍住眼泪:“等吧,总会等得到的。你一定要等到这一天。”
就是眼前这高度不到一米五十五,重量不足四十公斤的身躯,从我三岁到七岁患肺结核的那几年,每天早上,从家中背着我穿过几条马路,到离家最近的复兴公园呼吸新鲜空气,尔后,再从复兴公园,将我背回家中。三、四年后,我终于痊愈了,而她腿部的淋巴,由于长期用力过度,却终身留下了好几个肿块。
我在家的这些日子里,已经自行单独开伙的惠英表姐,每天都要烧一个菜,送到我的饭桌上。菜不多,但很精致,有时是茭白抄肉丝,有时是韭黄炒肉丝,有时是几块栗子红烧肉,有时是碧绿的韭菜花炒小虾米……我至今记得,我到家的当天中午,就看到饭桌上,惠英表姐送来的那一碗南瓜炒毛豆,这是我从小就特别爱吃的。一别三年,惠英姐居然还记得,还想得到,还那么放在心上。使我深深地感觉到,我这个已经被赶到社会最底层的,见不到天日的角落里的人,还有一位同我其实并无任何血缘关系的长者在关爱着。
惠英表姐是一九七六年去世的。我正在军天湖农场服我的十五年徒刑。接到母亲来信告知噩耗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仿佛是家中遇到了喜事,母亲给了我一个大红封袋,说里面装着一份喜帖。醒来后,我很不安,因为以前我曾听一位善于解梦的狱友说过,梦中出现的情景往往同现实是相反的。梦中遇到喜事,也许正是大恶之兆。当天下午,我在工地上挖土,中队事务犯(相当于犯人大组长)过来分发家信,其中就有母亲给我的信,信中告知,惠英表姐因患肺癌于日前去世。
我的父亲在一九六八年已经去世。
三个至亲的人,至此走了两位。
在写信禀告母亲后,我在劳改农场内为惠英表姐戴了一个月黑纱。
惠英表姐身后,我是唯一为她戴孝的人。
一九七八年八月,我获释回家。家人告诉我,惠英表姐弥留之际,还将唯一的一张二百元存折交给母亲,说:“阿添总有一天要回来的,等他回来给他,他用得着。”
四
我回家的当天下午家中来了五、六位客人,都是同一幢楼或同一里弄的近邻,清一色的年过古稀的老太太,其中有住在底楼的沈氏五婶,还有二位依靠街道救济金生活的孤老吴阿姨和林阿姨。我母亲早年曾担任过里弄居民委员会的小组长,和邻居的关系很融洽。她们对我父亲也很敬重。令我感动的是,在那样的非常时期,她们都没有一点墙倒众人推的意思,见了我也很亲热,还不住地问长问短,没有任何歧视的成份。
我拿出从安徽带回的农场产的茶叶,沏茶请她们喝。茶叶虽然是最次的,但她们都说毕竟是新茶,有一股很浓的清香。
老阿姨们走后,我忽然想起林阿姨进屋后见到我时,对父亲说的一句话:“严先生(她们还称父亲严先生,这对父亲是莫大的安慰),
今天阿添(我的小名)回来了,大家就随便聊聊,不要学习了,明天再学吧。”就问父亲,是怎么一回事。
见我发问,父亲的脸上居然泛起了一丝难得的笑容。他告诉我,前些日子,里弄居民委员会通知,当今全社会都要掀起学习毛泽东思想的热潮,即使散居在里弄中的退休老人、家庭妇女,也必须赶上这个“革命形势”,也要按组、按户成立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做到毛主席著作、语录天天读。今天来的这些老人,就是由几户近邻组成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成员,她们隔天来我家,由父亲向这些老人们,就《毛泽东语录》逐字、逐句、逐条,从字音到词义到内容,仔细地进行讲解。据父亲说,倒也颇得这些文化程度不高的老人们的欢迎。父亲认为,自己虽然属于被打倒的对象,但在接受“审查、批判”期间,还可以利用自己的文化知识,对这些老人进行一些文字上的辅导,作为自己“将功补过、接受改造”的一种表现。
父亲越是说得轻松,我越是听得毛骨悚然。不等父亲说完,我就连连摇手道:“爸,你好糊涂。现在这个时候,还没事找事。千万,千万,从明天起请几位老阿姨另找地方,你也绝不要再作什么辅导了。”
父亲看着我,迷惘地问:“那又为什么?学习毛主席语录不是大力提倡的好事么?”
我苦笑:“不错,是好事。但这好事轮不到你来做。你做了,说不定就是坏事。”
父亲不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咬咬牙,说出了一句:“因为你没有资格。”
父亲脸如死灰。
我叹了口气,告诉父亲,他这样做,实在太危险了。说白了,他和他的同类人的命运,现在真正是叫做听天由命,决非一时一事的所谓进步表现,所能改变得了的。这些老阿姨,即使目不识丁,但她们今天的身份,都是“革命群众”,《毛主席语录》更是至高无上的经典,以父亲“牛鬼蛇神”之身,居然辅导“革命群众”学习“革命经典”,岂不荒唐。只要有人针对任何一字一句,说父亲有意曲解,马上就是一场横祸。
父亲瘪着嘴,露出几颗仅有的稀疏的牙齿,静静地听着。终于他痛苦地说:“我明白了。明天她们再来,就说我身体不好,讲不动了。”
我的担心并非杯弓蛇影。几个月后,住在同一里弄的,我的一位表亲蔡悌仁,早年曾被判过刑,释放后,经常往来上海及原籍浙江吴兴。他原来是电影美工师,“文革”中,一时技痒,曾为家乡小镇商店画了一些颂扬“文化革命”的宣传画,不想其中一棵向日葵竟被指为隐射国民党青天白日图形,再次以“反革命”罪,被判了九年刑。
五
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不断地向我说起上海文化界一些朋友和熟人的情况。他说,最苦痛的是人称补白大王的郑逸梅先生,他长期担任中学副校长。中学生红卫兵年纪小,“革命热情”特别高,在批斗时,仿照某些小说中,日寇对待抗日志士的酷刑,用火烧烤郑先生,致使其遍体鳞伤。父亲又说,最平稳的是通俗文学研究专家陆澹庵先生,他自一九四九年以后,不在任何一家单位正式任职,也不领固定工资,唯一的收入是稿费。此外,就是依靠在联合国工作的女儿的国外汇款。因为没有单位归属,也就躲过了“冲击”和“批斗”。最倒霉的是复旦大学周予同教授。姚文元写文章批判“海瑞罢官”,本来与他无关,他却在一次座谈会上主动发言,表示不能苟同姚文元的观点,结果自己撞在枪口上,把一条老命也丢了。最为惨烈的是李平心先生。他是性格十分刚烈的人,而且自认为对共产党一片真情。早在一九五七年,他的夫人被打成右派,他痛心疾首,竟举刀猛砍自己的头部,幸抢救及时,得以不死。一九六零年代初,父亲有一年赴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我至火车站送行,在车厢中曾见到李平心先生,父亲还悄悄指给我看他头上的伤疤。此次,他和周予同教授一样,自己“往枪口上撞”,很早就被揪了出来,旋即自杀了。
我很惊异父亲的见闻。他年近八十,除接受“批斗”外,几乎足不出户,却对这些旧友的近况十分了然。我问父亲,他们是不是有什么隐秘的渠道沟通。父亲惊恐地向四周的空间扫视了一圈,口中断断续续地说了些我听不清的话。
父亲还告诉我,居住在苏州的周瘦鹃伯伯,不久前陪同周伯母来上海治病,特意到我家来看望了父亲。父亲说:“苏州地方比上海小,那里有名望的文人相对比上海也少得多。瘦鹃和范烟桥、程小青、蒋吟秋几个人,一直是被称作苏州文坛四大名人的。运动一起,他们首当其冲,吃的苦头比我多得多。这次据说是苏州两个造反派,相互打得不可开交,一时顾不上他们这几只死老虎。瘦鹃胆子大,就带夫人到上海走了一圈。他对我说,鹤兄,现在有人要我们死。我想想,活了这把年纪,死了也不亏了。不过,一定要阎王爷有帖子来叫我去,这才叫没办法。要我像有些朋友一样,自己去报到(指自杀),我是不肯的。”
父亲接着说:“我想想,瘦鹃的话不错。象傅雷、李平心那样,我不要说还舍不得,也没有这股勇气。我还想看看,这个世界,总不见得永远是这样吧。”周瘦鹃是父亲最要好的朋友之一,。父亲原籍浙江桐乡乌镇,,但他交往最深的几位文友,如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蒋吟秋等都是苏州人,或定居苏州的。故鲁迅当年曾有周瘦鹃等几位苏州文人组织“星社”,拉了不是苏州人的严独鹤参加云云。
周瘦鹃早年主编申报副刊《自由谈》,和父亲主编的新闻报副刊《快活林》、《新园林》,是中国南方最负盛名的两家报纸副刊,二人又是至交,故时人有“一鹃一鹤”之称。抗日战争胜利后,周瘦鹃离开报界,定居苏州,在城中购置了一幢带花园的住宅。他移情园艺,成为国内有数的园林专家,将自己居住的这座私家花园布置得美仑美奂,成为苏州园林中的一绝。其规模虽远较拙政园、狮子林、沧浪亭等为小,但名声却浸浸然可与并驾齐驱。当时的党和国家要人,如周恩来、陈毅、上一代班禅大师以及一些往访的外国首脑、高官,都曾慕名来访。北京人民大会堂建造时,其中的盆景设置,就是专程请他去主持、安排的。
一九五五年冬,我曾随父母及大姐汝瑛、大姐夫朱烨一家人赴苏州作一日游,同时瞻仰周家花园。当时觉得最有趣的是看到好几只绿毛乌龟,都有脸盆那么大,龟盖上面以及四周,满是长长的绿色绒毛,在小水池中蠕蠕而动,使我留恋不舍。记得院子里还有一口盖上木盖的水井,据说,其中的井水很深也很清。但数年前,周伯伯的一个儿子在园中游玩时,失足落水溺毙。虽已时隔数年,但周伯伯说起此事时,依然脸现伤感之色。
还记得,周宅的客厅中有一个红木圆桌,桌上有一本硕大的签名册,以及现成的笔墨、砚台。凡来园的宾客,都须留下自己的大名。当我签名时,周伯伯笑着拍拍我的头说:“你的大名,现在和国家总理的名字同在一个本子上了。他是职务最高的一位,你是年级最小的一位。”
周瘦鹃比父亲略小几岁,是一位瘦削、挺拔的老人。使我奇怪的是,时值寒冬,他却戴了一副大墨镜。事后父亲告诉我,周伯伯幼时患病,须发、眉毛全脱,因此常年戴一副墨镜,以作遮掩。
一九五零年代至“文革”前,周伯伯同父亲的境遇大致相似。在一九五四年当选为江苏省人大代表,一九五九年又同时担任全国政协委员。
我又一次见到周瘦鹃是一九六三年夏天。他因事来沪,到我家看望父亲,还在我家吃了午饭。时值暑假,父亲让我作陪。座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周瘦鹃在高声谈笑。他兴奋地告诉父亲,上年,毛泽东写的一些诗词公开发表后,他就逐首步韵奉和,然后寄呈毛泽东,求毛“赐正”,并恳请毛“拨冗接见”。毛收到他的和诗后,就在他一次进京为人民大会堂布置盆景时,接见了他半个小时。
周瘦鹃对父亲说:“鹤兄,我真激动呀!当时,周总理也在座,总理见了我还说,本家来了,本家来了。我听了真惶恐呀。”他还说,“接见中,毛主席还敬了我一支香烟。我实在太激动了,接烟的时候,竟然连站都没有站起来,真是失礼。”
过了不久,程小青伯父也从苏州来上海。据他告诉父亲,周瘦鹃接毛泽东给他的烟后,只吸了两口,就揿灭了。带回苏州,安放在一个玻璃罩内,摆在客厅中央的红木圆桌上,供每一位来客“瞻仰”。
后来父亲闲谈时问起我对周、程二位的印象。我因是晚辈,不便多讲,只是说了句:“周伯伯也算是一位有一定声望和地位的人,何以周恩来称一声本家,就使他连自己姓周都会觉得惶恐,也太过分了些。”
父亲感叹地笑着说:“你这是不了解他的为人。我同瘦鹃交往五十来年,深知他的为人率真,一喜一怒均形于色。因此有时为人所误会,连小青都对他一度有看法。其实,他完全是一种真情的流露,只是过于天真而已。”
周瘦鹃和父亲都是在一九六八年下半年去世的,他是自杀的。其时,张春桥对争斗不休的苏州两派造反组织发了话,说是放着周瘦鹃这样的黑线人物不批判,你们两派闹什么。于是两派在窝里斗的同时,都轮番将周瘦鹃拉出去不停地恶斗——罪状之一,就是玻璃罩中,毛泽东给他的那半支烟。说他借“伟大领袖”的名义“招摇撞骗”,罪大恶极。他被斗得实在吃不消,就在自己的花园里跳了井。
周瘦鹃曾对父亲说过,决计不愿自动向阎王报到,但结果还是自己去报了到。
周瘦鹃投井的那天,我的朋友董森林(著名作家、翻译家董鼎山、董乐山的侄子)正好路过周宅,眼见周的尸体被人放在一块门板上抬出来。他所投的那口井,正是早年他的爱子失足溺毙的那口井。
一九七八年秋,我从农场释放回沪后,同母亲一齐去苏州公墓为惠英表姐的骨灰盒落葬,顺便登门看望了周瘦鹃夫人。眼中的周园,已是一片凋残,不仅所有名树、异卉荡然无存,绿毛乌龟不知死活,而且园中房屋被阻隔得零落不堪。据周伯母说,前些日子,苏州有关当局已为周瘦鹃公开举行了平反昭雪大会,还“落实”了“政策”,其中当年被抄走的,他以晚年全部心血,精心培植的二百几十盆国内顶级盆景,据说不拟发还实物,由有关部门折价补偿,每盆人民币二元五角。听人说,这些盆景后来都成为苏州某些领导人的私人收藏,现价每盆至少几万至十几万元;被抄去的字画同样也“折价补偿”,其中折价最高的是明代画家沈周的一幅中堂,人民币七百元。
近年,我从报刊文章中获知,苏州又出现了新兴暴发大款兴建的私家园林。感叹之余,不禁想起了破败的周园。不知那新建的园林,可有当年周园之文化底蕴否。
来源:观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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