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思想家、数学天才巴斯卡有句名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这里还有一句话:“一个人的高度,就是他思想的高度。”
乍一看去,这后一句话很像是巴斯卡那句话的引申:既然人类是因为有思想而高出万物,那么在人类之中就是,最有思想的人高出万人。
猜猜看,这句话是谁讲的?猜不着吧?告诉你,这句话是金正日讲的,就是现今北韩的独裁者,金日成的儿子金正日讲的。
金正日还讲过一句话,他说:“推动世界的不是金钱或原子弹,而是一种伟大的思想。”这话听上去很耳熟。对了,当年中共吹捧毛泽东思想时,就打过同样的比方,说毛泽东思想是威力无比的精神原子弹。
你一定会摇头:金正日有什么思想啊。你也许会纳闷:金正日为什么这么强调思想呢?
略加观察便可发现,当代独裁者大都非常强调思想的作用,思想的力量,而且十之八九,他们都以大思想家自居。
譬如利比亚的卡扎菲,卡扎菲发明了一套卡扎菲思想,出版了三卷本的卡扎菲著作,因绿色封面,人称绿皮书,和当年中国的红宝书相映成趣。
为什么当代独裁者都那么强调思想呢?道理并不复杂。因为在当代,老式的独裁制度早已声名狼藉。
在今天,一个人就算坐上了党政军第一把手的宝座,他未必就能享有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独裁权力。因为政权毕竟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够打下来的,起码还要有很多同党的参与和支持。
在当今之世,你无法欺骗众人,硬说你是上天的儿子或神的化身,你不能不承认你也是人,也是和众人一样的人,那么你又凭什么取得压倒众人、包括压倒同党同僚的独裁地位呢?这就只有靠所谓思想了。一个人只有宣称自己最有思想,是真理的化身,真理的代表,并且得到至少周遭一大批同僚的认可与推崇,他才可能取得压倒众人的独一无二的地位和权力。
不妨拿这个观点去解读南京大学高华教授那本《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这本书是高华教授呕心沥血的一部经典之作,自2000年出版以来就受到如潮的好评,兹不赘述,只是我觉得,对这本书的书名似乎还需要做进一步的阐释。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依我看,那就是毛泽东是怎样成为独裁者的。
那么,毛泽东又是怎样成为独裁者的呢?
《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这本书,论述的是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按照作者的描述,延安整风运动是毛泽东亲自领导的中共党内第一次大规模政治运动。
毛泽东在延安整风运动中运用他所创造的思想改造和审干、肃反两种手段,全面清除了中共党内残存的五四自由民主思想的影响,彻底转换了中共的俄化气质,重建了以毛为绝对主宰的上层结构,奠定了党的全盘毛泽东化的基础。
我们可以把延安整风运动比作古代造反者山大王的加冕礼,“七大”则是小登基。刘少奇等一批抬轿子的高干无非是推出一个皇帝。
司马璐在他的回忆录《中共历史的见证》里写道,他在莫斯科时,一位王明身边的陈女士告诉他,刘少奇曾多次警告王明,说:“你千万不可冒犯毛泽东同志。”
王明说:“我们党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不是很正常的吗?”
刘少奇说:“中国国情不同,批评毛泽东就是犯上。”
王明说:“党章上有这一条吗?”刘少奇说:“毛泽东成为党的领袖,中国革命的领袖,是马克思主义和中国革命实际形成的,为了中国革命的胜利,毛泽东的领袖权威是不能碰的。”
王明又说:“你这么说,毛泽东同志岂不是成了皇帝。”
刘少奇说:“是的,你说的一点都没有错,毛泽东就是皇帝,是革命的皇帝,是中国革命的皇帝。”
司马璐还写道,在1943年11月底的一次会上,周恩来向毛泽东沉痛检讨,突然向毛下跪,连声说:“我认罪,我认罪。”
毛一惊,厉声骂道:“你这不是骂我是封建皇帝吗?”
周说:“主席的确是中国革命的皇帝,我和少奇同志都一致同意的。”
一场整风运动把毛泽东送上共产党的帝王宝座。这种说法自然不错,但问题是,在延安整风运动之前,毛泽东就已经占据了中共的最高权位;在整风运动结束后,毛泽东在党内的职务并没有什么增加。按理说,毛泽东的个人权力在延安整风运动的前后似乎没有什么差别,那么,“红太阳升起”又是从何谈起呢?
关键就在于,通过延安整风运动,确立了毛泽东思想作为中共的指导思想和行动方针,并且把这一条写进了中共“七大”的决议。于是,毛泽东成了真理的化身、真理的代表,因此就成了独裁者,而且是比历史上的独裁者更彻底的独裁者。
共产党既然以最先进、最科学自命,它不可能在它的章程里决议里明文规定主席享有不受限制的绝对权力,更不可能点名道姓明确规定毛泽东享有不受限制的绝对权力,但是,它可以堂而皇之地把毛泽东思想规定为党的指导思想和行动方针;而毛泽东思想的唯一正版无疑就是毛泽东本人。这实际上就赋予了毛泽东比古代帝王更大的权力。
在古代,皇帝的权力至高无上,皇帝在理论上就是独裁的。但是皇帝之所以为皇帝,是靠那套君权神授的神话。皇帝并不被认作是真理的化身、真理的代表。也就是说,皇帝也可能说错话做错事,因此是可以批评的,这就为臣民发表异议留下一定的空间。伟大领袖却不同。
伟大领袖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被视为真理的化身、真理的代表,而这一点是写进党的章程、党的决议的。这也就意味着,任何不同于伟大领袖的观点见解,按定义就是错误的。谁要是坚持不同政见,按定义就是反党,就是反革命。
不消说,要让全党接受毛泽东思想的指导地位并非易事。尽管说作为共产党,其成员本来就认同一套共同的理念即马列主义(中共一开始就规定了马列主义),但是各人对马列主义的理解总是有差别的。
如今要把毛泽东思想写进党的章程和决议,那实际上是要求大家都服从对马列主义的唯一解释,实际上就是要服从毛一个人的意志。在这里,单靠毛思想本身的说服力肯定是不够的。强制是必须的,暴力是必须的。对共产党来说,意识形态的权力高于世俗的权力,但除非你掌握了世俗的权力,你才可能去赢取意识形态的权力。
高华在《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一书中讲到几件事,很能说明问题。一是王实味的《野百合花》。
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发表后,立即在延安引起轰动。中央研究院,百分之九十五的工作人员同情、支持王实味的观点,延安大学也出现了民主一边倒的局势。毛泽东大发雷霆,猛拍办公桌上的报纸,厉声问道:“这是王实味挂帅,还是马克思挂帅?”遂动用权力,展开一场以王实味为靶子的反自由化运动。
另一件事发生在1943年11月,中央总学委在康生、李富春指挥下举行批判王明、博古的反右大会,王明的妻子孟庆澍在会上据实反驳,搞的批判会没法开下去,于是毛下令停止举行这类大会,被批判者再也没有在大会上申辩的机会了。
王明后来回忆说,当时博古曾被威胁道,若不检讨,将被逮捕枪毙,博古痛哭一整夜,才被迫写了交代材料。
这就是当代独裁制度的奥秘。它表面上对思想最重视,实际上却是对思想最敌视最压制。
由此我们也可得知,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就是这种独裁制度的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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