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上班不久,退休的先生从skype上送来了李普伯伯去世的消息。上网一看,悼念的文章已如冬日的晶莹雪片,纷纷扬扬。无法继续工作,打开一页空白的word,写下这几行纪念的文字。
第一次见到李普伯伯是在一九七九年的五月份,我的父亲李锐刚刚平反复出不久,我和丈夫巴悌忠也从陕西的三线工厂回到了北京。那次是时为四川饭庄的老板娘(父亲他们当年确是如此称呼)、绰号“机关枪”的一位老太太作东,请了几位湖南老乡为父亲接风。有黎澍、于刚、曹瑛,还有李普等四对夫妇。父亲和黎澍与李普年轻时在湖南地下党一起办过报纸,跟于刚在湖南和延安一起呆过,同曹瑛是解放初期在湖南省委的同事,他们的友谊是年轻时建立的,没有为党内斗争所玷污,依然纯洁。黎澍和李普都没有去过延安,一直在“白区”工作,我印象中,他们身上官气不多,特别是黎澍伯伯,完全是一个知识分子学者的模样。
那天大家真的是高兴,我过去从未见过如此开怀的这样一群老小孩子。父亲看着朋友们劫难之后,夫妇相濡以沫,竟然不顾一切地高呼起来:“我要一个老婆,你们帮我找一个老婆啊!”李普伯伯后来真是将此事放在心上,曾想为父亲跟于蓝牵线。不记得是于蓝没有意思,还是父亲觉得大概与演员难以相合,反正没有下文。
二○○四年李普的夫人沈容阿姨去世了,父亲对我说,追悼会那天他好难过,看到李普趴在沈容的遗体上说:“沈容我不哭、我不哭呵。”然后哇哇地嚎啕起来。有一天晚上,李普伯伯突然给父亲打来电话:“李锐,我难过啊,我难过啊,我想沈容啊!”说著、说著在电话那边嚎啕地几乎窒息。父亲一时慌了手脚,说: “我们马上来,我们马上来啊!”他和玉珍妈妈匆匆上车赶了过去。谈了很久,李普伯伯才渐渐平复。
提这两件事,只是想说,父亲和李普伯伯是无话不谈的思想上的朋友,也是相互体贴的感情上的朋友,这在共产党人中弥足珍贵。
我最后一次见到李普伯伯,是今年春天回国出差,父亲的老哥们聚会,李普伯伯和他的新老伴儿谢阿姨也去了。李普伯伯席间话语很少,整个儿变了一个人,只是闷头吃饭。我心里难过,想让他高兴。因为李普伯伯和沈容阿姨几年前送过我一本他们合著的《我们只举行过一次婚礼》,我很快看完向他们“汇报”我的读后感时说:“我喜欢沈容阿姨的文笔,李普伯伯您差远了,您的文字太呆板。”李普伯伯并无不悦,沈容阿姨可是高兴极了,说:“李普,怎么样?我的文字可比你的强!”因此我这次说:“李普伯伯,我看了您最近刊在《争鸣》上的短文,我真是喜欢,您的文章真是比过去棒多了。您写您父亲的那篇,在乡间路上,父亲对您挥手:你走啊,你自己走好啊!我看了落泪了。”这是实实在在的心里话。李普伯伯高兴地笑了:“南央说我的文章好,南央说我的文章好了!”“哈哈!”我又看到了沈容阿姨在世时的那个快乐的李普伯伯。只是这欢愉没有维持多久,他又进入了沉默。
李普伯伯有一句话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真正的振聋发聩。那是二○○一年夏天,我和女儿一起去看他们夫妇。聊天间我问:“我知道唐荣枚在美国入了教会,戈扬也很痛苦,她们都觉得自己一辈子走错了路,浪费了一生。你们怎么看自己的一生呢?是不是也觉得自己一辈子都白活了呢?”沈容阿姨想也没想:“白活了,我一辈子都白活了。白白当了一辈子共产党的宣传工具,没有做过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我当时愕然极了,根本没想到沈容阿姨会对自己的一生作这样彻底的否认。但是又感慨她言语间只流露出愤懑而没有伤感,这让我释然。否则我这个问题让她难过得几天无法入睡,我该如何担待得起呢?李普伯伯没有接腔,我随即转向他问道:“李普伯伯您呢?您也和沈容阿姨一样吗?”李普伯伯满脸通红,一声大吼:“共产党不亡,天理不容!”我真的是如五雷轰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李普伯伯那张如孩童般纯真的脸上写满了我不能彻底领悟的悲伤、绝望和愤怒。那张孩童般清澈却又饱含着岁月沧桑的面容,我这一生至此只见过那一次。我一直想把李普伯伯的这句话公之于众,但是怕给他带来麻烦。现在他走了,我可以说了,仅此一句话,李普的晚年光彩照人。
二○一○年十一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