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年前的今天,即1976年9月9日,毛泽东死亡。消息传来,我的第一反应是想起了两句话:一句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另一句是《桃花扇》中的唱词:“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个祸害中国几十年的“庆父”,终于“楼塌了”,中国的灾难,是不是应该“已”了呢?这是我的想法。其他人的心情怎样?下面几件事,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情民意。
两起“反革命”事件
第二天,四川省纳溪县大渡公社门前,捆绑着一个30多岁的农妇,说她是恶毒攻击诬蔑大救星的现行反革命分子。那女人的双臂被粗糙的棕绳五花大扎着,棕绳已经勒破了衣服并勒进了皮肉,手臂已经肿胀乌黑。她痛苦地呻吟着,艰难地扭动着被捆紧了的双臂,却没有人敢为她松绑。那女人蓬头垢面肤黄肌瘦,褴褛的衣衫污秽不堪,已经不能遮羞,乳房和大腿都露出来了;赤裸的双脚上巴满了泥巴,想来是终年没有穿过鞋袜。贫穷和丑陋已昭然于光天化日之下。她的旁边站着5个同样褴褛的孩子,大一些的已经明白了这世界的恐怖和母亲的灾难,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小儿子才一岁多,抱着妈妈的腿哭叫:“妈妈,我们回家。”她的丈夫,据说去找公社书记认错去了。
这个女人我见过,只是不知道姓名,就住在我们学校侧边的勤耕大队第七生产队。那里是我们的“学农”基地,我们曾多次从她家门前经过。我们看见她家里除了一些破烂,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破茅房篱穿屋漏几乎不能遮风雨,真所谓“家徒四壁”。走近她的家,就好像走近了原始部落。这个“翻身得解放”将近30年的农民,过的竟然是这样的生活!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一定断难相信大救星的“德政”竟是如此!但是她毕竟是大救星用来“当家作主”的“主人”,她怎么会攻击诬蔑大救星呢?
原来她得知毛泽东一命乌呼,高兴得拍手称快,大声地说:“这下子好了,我们怕要吃两吨饱饭了!那狗日的早该死了!我们被他饿惨了!”这样的话自然是某些人立功的机会,于是她被抓来捆绑示众。
其实她的生活正是那个时代几亿农民生存状态的缩影。当初大救星打天下的时候,为怂恿农民冲锋陷阵,把他们誉为革命的主力军;当他坐了龙庭,虽然赐给了主力军“当家作主人”的虚名,却实实在在是没有土地的奴隶,过着一种一个劳动日仅值1、2角钱,一年只分2、3百斤粮食,终年被贫穷和饥饿折磨的生活。这个农妇对于大救星死亡的欢呼,不正是水深火热中的八亿农民发自内心的呼喊!只是她太直、太露,以致招来如此的灾难。
第二起“反革命”事件,是纳溪县马庙公社为悼念大救星,从供销社借来十多匹新布搭建悼念堂,可是一夜之间那些装饰悼念堂的布匹不翼而飞!原来悼念堂搭好后,公社书记、社长等所有干部竟无一人为大救星守灵,全都回家陪老婆睡觉去了,盗贼遂以得逞。在为大救星值班守灵与回家抱老婆之间,在沉痛哀悼与寻欢作乐之间,这些平时对大救星口口声声“三忠于四无限”的干部,竟无一例外选择后者。可见他们对大救星的忠诚原来全是口是心非!而盗窃者在当时,只能是“人民” 而不可能是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的“五类分子”。而这些“人民”对大救星的死,不但不以为悲,反而趁火打劫,竟如此不顾政治影响,反革命气焰何其嚣张!。可见在人们的心中,大救星究竟是何地位?
“谁叫他这个时候死!”
在大救星的丧事期间,举国上下禁止一切娱乐活动,不准播放音乐、不准唱歌、不准演出、不准婚庆、不准寿晏、不准欢笑……
每个人都必须坚守岗位,不准请假。但同校的代课老师何君却不管这些,不经允许擅自走了。后来我问他去干什么好事?他说去参加朋友的婚礼。我说:“不是禁止一切欢庆活动吗?”
他十分厌恶地回答:“管得那么多!人家的婚期早就定好了的,谁叫他这个时候死?”
我说:“是悄悄举行吧?”
他说:“人生有几次婚礼?为什么要悄悄举行?”
我问:“没有人告发?没有人制止?”
他很不耐烦地反问:“你以为所有人都很悲痛?都真心悼念?都当奸细?”
我无言以对,知道他的话是对的。其实不悲痛的人多的是。一个和我十分亲密的学生悄悄告诉我,9月9号那天下午,正在田间劳动的社员听到大救星见了閰王的消息,他们的生产队长当即说:“今天毛主席死了,提前下班。”大家就一窝蜂散了。这在旁人看来十分奇怪,大救星死亡为什么要提前下班?但是社员们却知道是什么意思,生产队长的铁哥们便去商店打酒,天黑以后关起门来庆贺。原来他们从各种蛛丝马迹中猜到大救星已命悬一线,就商量好要在大救星呜呼的时候,好好庆贺一番。
我说:“庆贺?庆贺什么呢?”
这个学生回答说:“哎呀!老师你不知道,值得庆贺的还不多吗?毛主席把我们贫下中农搞得好惨哟,吃没吃的,穿没穿的,这种日子哪个愿意过?现在他死了,今后的政策总要发生些改变吧!我不相信永远就这么饥饿穷困下去。”
未曾料到,大救星依靠的主力军们,竟以这样的方式来“悼念”他的死亡。
真假哭丧声
开追悼会的那一天,会场上哭声一片,简直就是哭丧比赛,一个比一个的哭声大,一个比一个的泪水多,一个比一个的眼睛红。但是,你仔细听一听,看一看,那哭声是发自肺腑的悲痛,还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干嚎;那红肿的双眼,是因流泪而充血,还是因揉搓而发红;那眼角上的泪水,真是泪腺的分泌?……至少,我周围那些平时十分熟悉的人,受尽了大救星的各种折磨,我知道他们绝不会流泪,更不会把眼睛哭得红肿。但是他们竟然哭了,流泪了,眼睛红肿了。我是个绝不装哭的顽固派,所以我能够静静地听,悄悄地看。我发现几乎所有人在哭的时候,都有一个相同的动作:先低着头,双手捂住脸,就呜呜地哭了;然后双手从下向上一抹,当两只手放开的时候,就泪也有了,眼也红了……那时的人,被大救星整了二三十年,被批斗的时候,想哭不敢哭;现在不想哭的时候,又不敢不哭!
有一个街道上的老太,据说是县区社“活学活用”积极分子,她哭得呼天抢地死去活来:“伟大领袖毛主席呀!你就丢下我们不管啦!你走了以后地主资本家又骑到我们头上怎么办呀!我们又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啦!谁来救我们呀!呜……”一边哭一边唱,其哭丧的本事应该说有些专业水平。但是她既然能把哭当歌唱,哭的真实性也就可想而知了。
和大人们的矫情比起来,孩子们是真诚的,哭是真正的哭,泪是真实的泪,哭声震天,涕泪横流,没有一丝虚伪和做作。但是要说幼儿园的小朋友,和十来岁的小学生,对大救星有些什么真切的体验,那是说不上的,他们不过受到当时情境的感染罢了。这在心理学上叫从众性,教育学上叫情境设置,文学上,是不是叫“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我是门外汉,不懂。哭到后来,许多孩子都叫喊:“妈妈呀,我的肚子痛!”到底哭大救星,还是哭肚子痛?
追悼会结束,大家走出灵堂,哭声戛然而止,人人脸上雨过天晴,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被鸦雀无声时的异响
连续八九天的举国悼念,每天都重复着单调刻板的动作:在大救星遗像前肃立,90度三鞠躬,低头默哀三分钟,不准娱乐,不准唱歌,不准欢笑……连打篮球,打扑克也禁止,人人都精疲力竭穷极无聊,巴不得这烦人的丧事早些结束。
终于到了焚烧花圈的时候了,小镇上成百上千的花圈集中在指定的地点火化。但在焚烧之前还得举行仪式,于是几百人又戴着青纱,拿着花圈,低着头,哭丧着脸集中在大渡中学的操场上,行礼如仪。又重复着肃立、鞠躬、低头、默哀……
没想到操场狭小,人多拥挤,90度三鞠躬的时候,后排人的头正碰在前排人的屁股上。此时,某同学鞠躬的时候,竟放了一个响屁,正放在后排一个同学的鼻子上!那屁声十分“悠扬”,先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最后以一个下滑音结束。在那样鸦雀无声的场合,不仅那闻屁的同学自认倒霉骂声“邦臭”,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于是“哗”的一声,抑制不住的狂笑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笑得前仰后合一塌糊涂,并迅速向四周扩散,一时会场大乱,奉命营造起来的肃穆庄严顷刻之间土崩瓦解。主持仪式的公社副书记刘炎林老羞成怒破口大骂:“破坏悼念毛主席的活动,都是些是反革命!”却仍然制止不住捧腹的笑声。幸好他没有听见放屁声,不然以放屁来悼念大救星,又是一起“现行反革命”大案。但是,在学生们的眼里,什么肃立、鞠躬、默哀,都是强加给他们的精神枷锁,八九天来不准欢笑,不准打闹嘻戏的行为限制,已使他们的精神压抑到了极限,当他们突然遇到一件趣事,那怕是低级无聊的小事,也会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这个时候,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便被自由放任所代替,悼念大救星的庄严肃穆,就变成了一个肆无忌惮的狂笑与嘲讽。
人死了,开个追悼会寄托哀思,理所应当。但是参不参加追悼会,是人的自由,即使你贵为了皇上,别人也有不参加、不哀悼、不哭泣,甚至欢呼的自由。这是基本的人权。把大救星的丧事强加给全国人民,叫十亿人来悼丧,剥夺人民欢乐的权利,不哭的权利,甚至借此机会大抓“现行反革命”,这只能叫做皇权专制。于是遭到唾骂、冷漠、虚假、嘲弄,也就毫不奇怪了。此时已在閰王殿里的大救星,看见他的臣民如此不恭,是不是又要部署一场新的整人运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