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来了两个三十岁左右黑瘦黑瘦的青年,谈语之间发现他们粗通文字,思维明确清楚,经过自我介绍,才知道他们是弟兄俩,和我们家是世交。其中的弟弟因为只有一睾丸,想让我看看是怎么回事,我当即予以检查并详细告知他的情况。弟兄俩见我很诚恳地为他看病并指出方向,也就推心置腹地开始说话了:“你离开家时,我们还没出生,到现在快三十年了,咱们哥儿们自然不认识,不过父辈都是小黄陀的近邻好友。”当我问了小黄陀村如何变成沙荒时,弟兄俩同时叹了口长气后,哥哥慢条斯理地回答说:“那是一九六三年,春夏大旱之后,一入秋连着下了半个月的滂沱大暴雨,一个夜晚,人们刚入睡,忽然被刮大风一样的惨叫人声所惊醒,有的人,在房顶上看见洪水如同大山一样风驰电掣地倾倒下来,刹那之间,房倒屋塌,人们都陷入汪洋大海之中,那时谁也顾不了谁,呼爹喊娘,哭叫求救声乱成一堆,大家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滔滔洪水中挣扎着,悽惨之状令人发指。淹死的人可就海了去了(保定土话,意即极多)。事后才知道,河北省委奉毛主席命令,为确保北京市首都的安全,炸开了太行山西大洋水库,淹没了农村,保住了北京、天津、保定三个大城市和京广、京津两条铁路。大水过后日头又曝晒,那个腥臭味儿蒸得人脑浆子痛。苍蝇、蚊子、绿头蝇多的能把太阳遮住,活过来的人,不是发烧、咯血就是烂舌头、烂嘴,红眼病、天没黑就干瞪两眼,看不见东西成睁眼瞎子(夜盲),几乎人人都上吐下泻拉肚子,差不多家家都有病人,天天在水地里埋人,可真够惨的!上级光顾说炸开水库前十二小时,已经在话匣子里(收音机)通知叫农民转移到安全地带,他们就不想想老百姓吃盐的钱都是用鸡蛋换的,那来钱买匣子啊!就是听到了,这种大平原地带,半天之内全家老少能转移到哪里去呢?农民又不许进城。公社干部们可好,一个个骑车子都走了,百姓们当时还真不明白为什么公社机关都关门上锁走开了。小黄陀只有宋大哥,因为在县商业局工作,他在当天下午回家来把大嫂子和两个孩子都送到保定城里去了。事后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他说这是党内机密,谁敢说出来?如果说几十万农民逃起来荒来,农村秩序如何维持?百万农民进了保定城,不用说吃饭,连水都没得喝,如何处理?只好让老百姓听天由命吧!”
那个哥哥说到这里脸色沉重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县委书记在大会上就明说,炸毁西大洋水库是党中央毛主席的英明决策,我们共产党人是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唯物论者,不是什么行善的慈善家,就算保定地区全部农村都冲没了,还不是几间土坯房,怎能和北京天津大城市的工厂价值相比?农民如何能和工人干部首长们相比?这百十万农民就打着淹死完了,河北省还有好几千万人,仍然是地少人多啊!细算起来干部们说的是在理,农村这点破旧窝棚样的草堂茅舍,大字不识的一群芸芸众生群盲能值个什么?打江山的时候需要这堆肉和国民党拼命,今天坐江山了,这堆肉群文盲就变成共产党的累赘了,所以毛主席说:“今后的严重问题是教育农民”。
那个弟弟迫不及待的气愤著说:“不识字的老百姓也是一条人命啊!挖水库都是农民自己带着自家的山药干,拖着水肿并直往外冒血浆的两条腿,顶着寒风酷暑挖出来的,可是老百姓一点光也沾不上,天旱时水库里缺水,为了维持城里人大干部们吃的活鱼,从来没有放过水来浇旱地;大田旱得都龟裂成干缝,庄稼苗都干死了,路上的浮土一尺厚,吃水的井都干涸了,老牛闷得都喘不过气来,庄稼人都难过死了,那个干部下来说个长短;暴雨下来了,庄稼的地都内涝成灾了,水库也放水了,使庄田淹得更狠点。山洪暴发,为了保护大城市和铁路,只好把水库炸开淹没了广大农村,事后又让老百姓带着自己的干粮去修补炸坏的水库。总而言之,翻过来调过去,庄稼人总是吃苦受罪,永远没有好过的日子!”面对这弟兄俩的申诉,我连头都不点,有时在屋内走动,安排一下书本,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以防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