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的春节是在饥饿中到来的。
吃食堂后两个月便没有粮食吃了,拾完麦子拾花生,拾完花生拾山竽,找完山竽拾胡萝卜,找完胡萝卜便拾胡萝卜缨子。从夏天拾到冬天,一直拾到大年三十晚上。为了过年不再下乡,我们拾胡萝卜一直拾到三十晚上。
天黑好长时间了,母亲还没回来。三十晚上没有月亮,星星也躲起来了,黑黑的天像锅盖一样盖下来,地上没有一点亮光。路上融化的雪已结成冰,走在路上的人,不时与冰雪磨擦,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在夜晚显得特清晰。我们弟妹四个便在大门口等着,等久了,我便让6岁的大妹带着三弟、四弟,我自己跑到黄沙河大桥上等。只要黄沙河大桥北头有人走路,从桥南头便能听见,两眼盯站北头看,远远看到不是母亲的身影,我便又折回身子再回头等着。我们等久了,大妹妹抱着小弟,领着三弟到桥上来,我一看不得了,都冻坏了怎么办。病了没有钱看,麻烦可就大了。我赶着他们一起回家,重新回到大门口等着。
我抱着小弟,大妹和三弟开始都坐在门槛上,坐久了,就互相倚靠着,弟妹四个紧挨着。我们又冷又饿,等啊,等啊,母亲还是不回来,有人家已经吃过年夜饭,都熄灯睡觉了。忽然听到大桥上有人说话,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了。三弟突然惊醒说“妈妈家来了”,老远就喊“妈妈”。“你妈妈和姨娘朝西兴那边去了,现在该到诚民六队了”。说话的是王三妈,同学王声洪的妈妈,她常和妈妈往西北方向。“哎呀,天黑这么久了才到诚民六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弟妹们失望了,三弟哭了起来“妈妈,妈妈”,大妹见三弟哭了,她也哭起来了,四弟本来躺在我怀里睡着了,被哭声惊醒了,又是“妈呀,妈呀”地哭。我又急又气,不断训斥大妹妹,大妹被训怕了,不敢吭声。过一会,三弟、四弟边哭边睡着了。街南头路过的妇女们,见我家弟妹四个在门口等着,总是说“你妈妈她们拾胡萝卜到街北头了”。
又等了不知多久,听见大桥上木板响了,脚步匆匆的,大概到十一点了,多数人家灯已熄了。才见到母亲与姨母匆匆从大桥上下来。母亲像跑一样来到家门口,三姨背着一篮子胡萝卜跟在后面。
坐在门口四、五个小时的我,一直安慰着弟弟、妹妹,这时见到母亲,泪水哗啦一下象线一样窜了下来。母亲赶紧接过四弟,弟弟妹妹一下子都醒了,见到母亲都哭开了,嚎哭一般,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妈妈边哄着边涮锅做饭,做的是胡萝卜饭。母亲与姨母赶快把刚刚从乡下拾的胡萝卜洗一洗,剁碎倒在锅里。
人家吃完年夜饭早就进入梦乡了,人家剁肉坨子的,嗵嗵嗵的响声早已停了,油锅里炸坨子的嗤嗤响声也都息了,门外空气里还弥漫着油香味。整个兴桥就我们一家在剁胡萝卜,刀砍在砧板上很清脆的声音,嗵嗵嗵嗵的响。过年吃不上用肉做的炨子,便意味着这个年没有过得去,要遭人家耻笑的。母亲是要面子的人,自已受穷可以忍受,可不能让人家看不起。我家没有钱买肉,只有靠自己拾的胡萝卜过年充饥,可是母亲一边剁胡萝卜,一边掉眼泪。泪流下来,也不擦一下。我懂了母亲的心思,也抱起菜刀使劲地剁,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像是二重响,此起彼伏。看我发狠地剁砧板,母亲的泪流成了行。把弟弟惊醒了,才止住剁葫萝卜。一歇下来,就困了,我很快就便睡着了。也不知饭是什么时间煮好的,当我们吃上饭时,弟妹几个都困得睡着了,饿过劲了,也不想吃了,只想睡觉。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吃的是胡萝卜饭,很少很少的米,也没有菜,是切碎的胡萝卜里撒上一把盐。
过年了,人家把我们家深夜剁胡萝卜的声音错当成了做坨子了。邻居说,“李二妈,你家做多少炨子,半夜里还听见剁坨子的声音?”母亲苦笑说“多哩,多哩”,人家哪里知道我们家过年连肉味也没闻到。
一锅胡萝卜,这就是我们家1959年除夕的年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