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诗歌史上,孟郊一直被看作苦吟诗人的代表。其《夜感自遣》诗云:"夜学晓未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雠。"林庚先生称其为孟郊"苦吟的供状",正是就其吟诗之苦、求思之深而言的。韩愈在《贞曜先生墓志铭》中称孟郊为诗"神施鬼设,间见层出",很大程度上也是就孟郊的构思特点而发。而吴功正先生在其《唐代美学史》中则径云:"孟郊的‘苦吟',是为着寻求人所罕知的独到的艺术构思。"可谓一语中的。具体而言,孟郊诗歌在构思上的独特之处有如下几点。
一、围绕某一典型细节,展开联想,层层推进
孟郊诗歌在构思上的独特之处,大抵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诗中片断语句的构思上,如《杏殇九首》之三云:"应是一线泪,入此春木心。枝枝不成花,片片落翦金。"在这里眼泪成了使杏花早夭的罪魁祸首,奇情异想,非常人道得;与此同一机抒者还有《闲怨》之"有笋未出土,中已含泪痕"。另一种则表现为整首诗在构思上的别出心裁,其《古怨》诗可为代表,诗云:
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
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
这是一首一反传统写法的闺怨诗,通篇不见凭栏望远,鱼雁传书之词,而是紧紧抓住思妇的心理活动,运动神思,精心结撰,在流泪这一典型细节上做文章,看看谁的眼泪多,谁的眼泪更苦涩,然后再根据芙蓉花因被苦涩泪水淹没或浸泡而死这一假想情节,来说明思妇哀情之深长。这种奇妙的构思虽属异想天开,但却是无理而妙,出神入化地传达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吟诵之间,由不得你不产生一种"怨绝千古,惨入肌骨"的感受。在这短短的一首小诗中,为了更好地表现"怨"的主题,诗人还运用了虚实相生的手法,一写女方,一写男方;一写眼下,一写将来。其中写女是实,写男是虚;写将来是虚,写眼下是实。以实带虚,虚以衬实,既有形式上的参差错落之美,又有内容上的深刻对比之妙,全诗虽平平道来,却自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所有这些,都与孟郊奇特、精深的构思有着直接的关系。黄叔灿《唐诗笺注》称:"不知其如何落想,得此四句,前无装头,后不得添足,而怨恨之情已极。此天地间奇文至文。"刘永济称:"此诗设想甚奇,池中有泪,花亦为之死,怨深如此,真可以泣鬼神矣。"(刘永济选释《唐人绝句精华》)均是中肯之言。此诗虽造语朴质,但落想乖僻,构思奇特精巧,充分显示了作者苦吟求奇的独创性。
二、从形之相似与质之反差入手,巧用对比,论世抒怀
对比方式可以是多种多样,最好是把观念、心理、审美上的对比原则和修辞上的对比手法有机地结合起来,这样的对比才有深度和力度。对比手法在古诗词中可谓常见,但用常得奇,却非大家不能到,而孟郊正是此中高手。如《择友》:
兽中有人性,形异遭人隔。
人中有兽心,几人能真识。
古人形似兽,皆有大圣德。
今人表似人,兽心安可测。
虽笑未必和,虽哭未必戚。
面结口头交,肚里生荆棘。
好人常直道,不顺世间逆。
恶人巧谄多,非义苟且得。
若是效真人,坚心如铁石。
不谄亦不欺,不奢复不溺。
面无恡色容,心无诈忧惕。
君子大道人,朝夕恒的的。
整首诗几乎通篇对比,但并非简单地作善恶好坏的对照,而是将兽形人性与人形兽心,貌丑德昭与道貌岸然,古人与今人,好人与恶人,直道与巧谗等等,纠集在一起,进行由表及里,多层次,全方位的立体比照,从而揭示出世情险恶、人心不古的社会风气,诗人骂世之言,未见有如此大快人心者。另外,此诗的构思之巧还表现在其结构上的开阖照应之法,诚如岳端所言,此诗"一起无宾无主,总说一段。至‘虽笑'以下四句,分出一等奸佞小人;至‘好人'以下复总说,四句是文章开阖之法;至‘若是'以下,又分出一等诚实君子;以‘面无'四句遥对前‘虽笑'四句,毫不放过"(《寒瘦集》)。或云:"孟郊的诗歌中总是存在两个对立的世界,京城的世俗世界和隐逸风景的对立,诗人心灵和肉体的对立,愿望和行为的对立……孟郊早期诗歌中的气势通常来自两个对立世界的强烈冲突,而且是一种无法调和的冲突。"([美]斯蒂芬•欧文著,田欣欣译《韩愈和孟郊的诗歌》)而这种效果的获得,实在是因为孟郊在诗中采用了对比的艺术手法,孟郊也正是通过它们来表达其非此即彼的价值判断的。
斯蒂芬•欧文感觉到了孟郊诗中的对立,但却没有注意到它与孟郊对比手法运用之间的正相关,因而在理解上难免会出现偏差。贞元十五年,与孟郊有知遇之恩的宣武军留后陆长源遭乱军杀害,孟郊有《汴州离乱后忆韩愈、李翱》诗悼之,其云:
食恩三千士,一旦为豺狼。
海岛士皆直,夷门士非良。
人心既不类,天道亦反常。
自杀与彼杀,未知何者臧。
对诗中"自杀"与"彼杀"的对立,斯蒂芬•欧文的解释是:"由于诗中描绘了人类价值的崩溃而不是社会秩序的混乱,孟郊不知道是自杀--被儒家伦理严格禁止--还是被叛军杀害更坏。"其实这里的"自杀"与"彼杀"乃是承接上文"海岛士"与"夷门士"的对比而来。"自杀"当是指闻说田横已死后而集体自杀殉义的五百"海岛士"(事见《史记•田儋列传》);"彼杀"则是与之对立的终日食恩禄,一旦为豺狼的三千"夷门士",正是他们杀害了陆长源。同样是食恩禄者,而所为却截然不同,此所谓"人心既不类"是也。至于"天道亦反常",对应的应该是下面的两句"自杀与彼杀,未知何者臧"。这里的"天道"暗喻朝廷,史载"长源死之日,诏下以为节度使。及闻其死,中外惜之,赠尚书右仆射。......监军俱文珍与大将密召逸准赴汴州,令知留后。朝廷因授以检校工部尚书、汴州刺史,兼宣武军节度观察使,仍赐名全谅"(《旧唐书》卷一四五《陆长源本传》)。"汴州自刘士宁之后,军益骄恣,及陆长源遇害,颇轻主帅。其为乱魁党数十百人,弘视事数月,皆知其人。有部将刘锷者,凶卒之魁也。弘欲大振威望,一日,引短兵于衙门,召锷与其党三百,数其罪,尽斩之以徇,血流道中,弘对宾僚言笑自若。自是讫弘入朝,二十余年,军众十万,无敢怙乱者"(旧唐书》卷一五六《韩弘本传》)。由上引材料可知陆长源被杀后,朝廷除了追赠其尚书右仆射外,并没有追究当时作乱的元凶祸首,而是采取了姑息的政策,至于那些"一旦为豺狼"的"夷门士"们的伏法,已是一年后的事情,而且还是因为韩弘个人的铁腕手段,并非朝廷的诏命。也就是说,在孟郊写这首诗的时候,那些杀害陆长源的乱兵们仍然是逍遥法外的。弄清了这些事实,我们也就明白了孟郊的"未知何者臧"的追问中有着对现实的愤懑和对朝廷的质疑。因此斯蒂芬•欧文所言之"但孟郊用‘何者臧'来表达他的想法:尽管人类的道德理念崩溃了,大多数人,大多数‘同类'仍然有义务选择最好的方法(按:根据其上下文意,这里的‘方法'当是指死亡的方式)"就显得过于深究了。
三、在常理之外别寻一途,无理有情,独得奇趣
苏轼曾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见《冷斋夜话》)孟郊的诗往往能从反常的构思中独得奇趣,这亦是孟郊的诗被后世赞为有理致的原因之一。如其《古别离》诗云:
欲别牵郎衣,郎今到何处。
不恨归来迟,莫向临邛去。
在孟郊的所有诗作中,此诗后世受关注的程度,仅次于《游子吟》等少数诗作。临别牵衣,如出于不舍,实是常情;然而问郎宿处,却非常理。哪有临别而犹问到何处者,此反常一也。别后相思煎熬,盼望早日聚首,亦是人之常情;却云"不恨归来迟",此反常二也。之所以反常若此,就在于"临邛"二字。临邛,乃卓文君奔司马相如之地也。正因想着这一层,故而有临别牵衣之问。别去自会想到归来,归来迟,岂有不恨之情?只因心中预想到其恋新欢去处,其可恨有甚于归来迟者,故而反曰"不恨"。如此,则女儿家那种复杂难言的情状,跃然纸上矣。全诗构思之巧,全在这第三句的转折。刘拜山以"劈空而来,截然而止,中间转折纡徐不迫,极费经营剪裁"(富寿荪选注,刘拜山、富寿荪评解《千首唐人绝句》)评此诗,可谓深中其窍。
其《寒地百姓吟》诗云:
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
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劳。
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
高堂搥钟饮,到晓闻烹炮。
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
华膏隔仙罗,虚绕千万遭。
到头落地死,踏地为游遨。
游遨者是谁,君子为郁陶。
在富贵人家"高堂搥钟饮,到晓闻烹炮"之时,那些"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的寒地百姓们,饥冻不堪,愿意化作扑火飞蛾,情愿自焚于"华膏"以求一暖。然而就是这样的愿望也被那罩在"华膏"之上的"仙罗"无情地拒绝了,在"虚绕千万遭"之后,到头来只能怀着对世间温暖的无尽向往"踏地为游遨"。诗人以这种奇特的构思,着意刻画了老百姓在寒冻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生存窘况。这样的构思在韩愈的诗中亦有表现,如其《苦寒》诗云:"啾啾窗间雀,不知已微纤。举头仰天鸣,所愿晷刻淹。不如弹射死,却得亲炰。"以鸟雀之不耐苦寒,宁愿被射杀烹煮,而得以近火取暖,来渲染苦寒之状。相同的创作好尚,使得他们的诗歌表现出了相似的艺术构思。
四、自定一套主观的推理方式,别为假定,翻空出奇
在构思上,孟郊还往往依据自己的主观设想,横空生出一些"鱼出游从容"(《庄子•秋水》)式的奇情异想,在此基础上,再翻进一层,做出一个新的假定,然后再依据事理逻辑进行推断,从而得出一个出人意表的结论,颇富奇情异趣。如其《烛蛾》诗云:
灯前双舞蛾,厌生何太切。
想尔飞来心,恶明不恶灭。
天若百尺高,应去掩明月。
先设想飞蛾扑火乃是因为其讨厌光明,这本身就与飞蛾向光的特性相反,这种出奇之想,好比一个空翻。在此基础上,孟郊接着又翻进一层,假设"天若百尺高",那么按照先前对烛蛾"恶明不恶灭"的主观设定,必有"应去掩明月"的结果。这样就将飞蛾扑火这种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写得无限离奇,极尽夸饰之能事,令人读后生出无限遐思。岳端评此诗曰:"‘厌'字奇甚。后端虚景从异想字生出,乃是极奇极幻之笔。"(《寒瘦集》)所论极是!其实这种自定一套主观的推理方式,也并非孟郊首创,在杜甫的诗中早已有之。如其《一百五日夜对月》诗云:"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写寒食夜,游子思家,为了使想象中妻子的愁容变得清晰起来,痴想砍掉月中的桂树,这样月光就会更加明亮了,心中妻子的容貌也就会清晰起来了。相比较而言,孟郊的构思更为奇特,也更为朴直,且寓意之深刻亦为杜甫这两句诗所不及。
其《杏殇九首》其四云:
儿生月不明,儿死月始光。
儿月两相夺,儿命果不长。
如何此英英,亦为吊苍苍。
甘为堕地尘,不为末世芳。
孟郊一生坎坷,时运不济,晚年又连逢失子之痛,尽管韩愈"惧其伤也",作《孟东野失子》诗,以"天曰天地人,由来不相关。吾悬日与月,吾系星与辰。日月相噬啮,星辰踣而颠。吾不女之罪,知非女由因"之天对和"鱼子满母腹,一一欲谁怜。细腰不自乳,举族常孤鳏。鸱枭啄母脑,母死子始翻。蝮蛇生子时,坼裂肠与肝。好子虽云好,未还恩与勤。恶子不可说,鸱枭蝮蛇然"之事理,"推天假其命以喻之",可痛入骨髓的孟郊并没能如韩愈希望的那样"收悲以欢忻"(韩愈《孟东野失子•并序》),"病叟无子孙,独立如束柴"(孟郊《杏殇》其八)的凄凉现实,时时在提醒他找寻不幸的缘由。白发苍然的孟东野,独立霜天皎月,惊见缤纷落英,触物伤怀之际,想起昔日婴孩出生之时的月色不明,对照现在婴孩夭折之后的皎洁月光,一个念头陡然而生:原来婴儿之生死与月亮之晦明之间是存在着争夺的!既然如此,柔弱如花乳的婴孩又怎能是犹如"刀剑"的月亮(孟郊《秋怀》其六有"老骨惧秋月,秋月刀剑棱"之喻)的对手,其结果只能是"儿命果不长"。以"儿月两相夺"的出奇之想,推导出"儿命果不长"的悲惨结局,奇幻不经当中,愈见其凄苦无助之情。
五、剥开数层方下笔,直指本质,奇险斩截
孟郊构思奇特的功夫还表现在能撇开一切无关紧要的现象,一下就准确地抓住对象的核心部分,深刻地把握它的本质。其《归信吟》诗云:
泪墨洒为书,将寄万里亲。
书去魂亦去,兀然空一身。
拿此诗与张籍那首有名的《秋思》相比,同是借寄家书写离思,孟诗则力避陈熟,略去了时地环境的交待,直接擒题,突兀而警醒。再如前引《古怨》(试妾与君泪),亦是略去了一切非本质的东西,前无装头,后无结尾,仿佛横空出世,又似特写镜头。刘熙载《诗概》云:"诗要避俗,更要避熟。剥去数层方下笔,庶不堕‘熟'字界里。""剥开数层方下笔"指的就是孟郊的这种透过表象、略去枝叶、直达本质的构思特质。就形式而言,孟郊这类诗往往表现为短小精悍。元人范德机云:"诗之造极适中,各成一家……《三百篇》,思无邪;《离骚》,激烈愤怨;陶韦,含蓄悠游;孟郊,奇险斩截。"(《木天禁语》)"奇险斩截"正是孟诗避俗求奇的惊人之处。然而,能臻此境,则非才大思深者不能到,后人摹仿孟郊这类小诗,往往是只见其惊人处,而不明其所以惊人处,得其皮相,而"失之怪短"(《木天禁语》)。
清人朱庭珍云:"诗人构思之功,用心最苦,始则于熟中求生,继则于生中求熟,游于寥廓逍遥之区,归于虚明自在之域,工部所谓‘意匠惨淡经营中'也。"(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一)此语可作孟郊"苦吟"构思的最佳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