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院子里原来有位仁兄,比我年长一点儿。小时候这孩子显得挺老实。家庭出身不算"好",但还不是黑五类。不过如果有黑六类,他可能就要沾包了。
尽管他小时候有考试作弊的前科,但应该说他家里的教育是比较严的。因此小时候他从来不和我们这些坏孩子玩儿。所有从他那个家庭里出来的年轻成员,都有一种朝气蓬勃向上爬的强烈意识,表现"好"得经常出人意料,叹为观止,和是做毛着作的积极分子还是做深揭狠批四人帮的先锋无关。所以他们经常被院子里的一些人看作教育自己孩子的榜样。"你瞧人家XXX,怎么教育的?随便哪个老师教他,评语里就是一个好字。"后来知道这些光荣事迹主要是他家长辈四处宣扬的。我就时常听到他老爹老妈拦住一个院子里的成年人,向人家诉说:我们家XX。。。
我和他交往不多,知道他在学校里是个好学生,除了学习上比较笨以外,恭顺是绝对的,而且还是上赶着。心里有些瞧不起,区别在于我不是因为他是坏人而瞧他不起。
以后这位仁兄留城里工作了(那年大多分配留城),我也不断听到他的各种进步消息。77年考大学没成功,78年又考,据他家里说他复习起来通宵达旦,最后如愿以偿,考入北京一所工科院校的政教系(走读)。接下来无法避免流传的就是一些他刻苦学习的故事了,照例是由他父母来讲述的。有一个故事让人悲喜交加,说一次政治考试,他准备了一堆复习题,搜集了半天,竟然有一百道左右。他就把所有的题都答了一遍,和同学老师校对之后,就开始了漫长的背诵。最后他老爹说(天晓得谁会关心他的考试):XX这回准备得很充分,考试的题出得很难,XX把考题属于他复习题上的都答对了,虽然那些没有在复习题上的没有答对,还是得了 80来分啊。听了这个故事,我想这哥们儿的爹和这哥们儿真是各有千秋,看来有其子必有其父。
一来二去的他不知怎么和北京市团委勾搭上了,经常被借用。自此,他就成了政府工作方面的发言人。一次在院子里碰到了他,他正和几个人在侃。"。。。这几天实在太忙,刚刚从夏令营回来,累坏了。马上又要组织一个和黄植诚的座谈会,我还得起草通知。。。"
我当时有点儿蒙了:"谁是黄植诚啊?"
他大吃一惊,像看到外星人一样地打量我:"你不知道黄植诚是谁?真的?!"
"真不知道,我没事蒙你干吗。"
"倒也难怪,他是国民党刚刚投诚的一个军官,不过他上了报纸啊,你没看报纸?"
"没有。"
"难怪。。。。团市委对这次座谈会十分重视,。。。"
我等他说得差不多了,赶紧走了。我CAO,不就是一个投诚军官吗,天下人里面不认识他的是不是不认字儿?当时我也没有什么觉悟,但起码对投诚人员没有一丝好感。
还是那年夏天,又碰上他一次。这哥们儿正在那里大侃如何处理外地知青回城的事情。
"。。。,这些人哭着吵着要回城,回来了闹着要安置,说党中央应该考虑到他们的困难。其实满足他们的要求我们(我纳闷儿,谁们呢?)没有什么困难,但是问题不在这里。我觉得,华主席就是不简单,他很清楚,他说‘毛主席的关于创建军垦兵团的思想,不仅仅是锻炼年轻人,其核心是屯垦戍边。'这是个战略问题。年轻人不懂不要紧,地方领导不懂就是个大问题了,。。。"
老实说,我从来没有从屯垦戍边的角度思考过知青回城这个问题,倒也并非因为我曾经做过知青,实在是我没有到他那个层次上接受过熏陶。我严重怀疑假如他没有到团市委打杂,看问题会有这个高度,因此并不会因为他的"我觉得"就把他当作思想家看待。
隔了些时候,我和他又不期而遇。大学生运动会在北京举行,我跑到一个大学去看比赛。忽然在陌生的校园里听到有人叫我,我回头看到了仁兄。他说他此次被调来担负一些组织工作,问我要不要到他办公室去看看,我说好吧。他所谓的办公室很小,并没有办公桌,有一张小床。到处堆放着各种宣传资料,振兴中华什么的。他向我讲述他紧凑的工作日程和涉及到的各级官员,我却打主意希望他能把我带到终点线旁边那个看台,听到他说没问题后,便打起精神听他说下去。看完了办公室我和他一起就往赛场走。他兴致不减,说着一些我没有资格关心的大事,我只能搭讪应付。突然,他把我拉住,对我小声说:你看你看,。。。,顺手指向看去,我其实什么也没有看清。"那人是北京高教部门的XXX,退下来之前是(官名)。。。,他是38年参加革命的。。。"。我们继续走。突然他又叫我:"你看你看,那个老太太,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她丈夫是。。。,她从干校回来以后,。。。"。时隔多年,那些官名我早就忘记了,但是他老兄那份儿自觉神秘的神情活生生恍如昨日。我忽然觉得很不自在,这人是怎么了,算了,他这个光我就不沾了吧。正好有人叫他,我赶紧告辞。我后来想,假如我也随便找一个老头指给他看,编一套官场履历给他听,不知他会不会大吃一惊,继而会不会跑上前去和老头套近乎。
我以后陆续听到他的一些消息。我预期到他会在官场上奋进。传来的消息比我想像的要振奋得多,被评为一个相当层次的新长征突击手都不算震撼;,后来升官了,搬到了官员楼里;为了工作,夫妻都同意不着急要孩子;现在负责某些方面的工作,等等,。。。一如既往,故事都是他父母发布的。有人跟我说,别听丫NB,就他?我却相信这些好消息大多是相当真实的,原因很简单,能够详尽介绍自己的儿子如何在政治考试中得到艰难的80分并以此为荣的父亲,有异于常人的审美价值,夸大或有,撒谎不会,对他彻底认同的价值的自豪感不允许他生造。
以后,每当我遇到各级的团干部,总会情不自禁地把他们和我这位发小儿比较一下,毕竟我相对熟悉这个人的历史。在比较中我发现他们的共性很多。我想,假如可以把他送到巴黎国际度量局作为团干部的度量单位,应该和公斤的位置差不多,不太重,也不很轻,和我们日常生活的经验大致吻合,就像我们不用吨或克来度量我们在菜市场上见到的买入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