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丁在家庭分工中是重量级的。下午放学回来,他经常从前塘挑两桶水倒进水缸,或者从邻居家借一担尿桶,从我们的破缸装上半桶粪尿肥,再到后塘掺上半桶水,去浇两片菜地。我们种的黄瓜和西红柿有一些下了小基贵的肚子,但我们还是有足够的蔬菜吃。一丁精心培育的白萝卜和塌棵菜是我们全家的骄傲,也是全村人羡慕的对象。我们全家盼望着大丰收的喜悦。日子一到,全家出动,带着一把锹、一个箩筐、一根扁担。走近菜地,突然发现我们宝贵的菜园被盗空了。地里布满了乱七八糟的菜叶和萝卜缨,好像战场上的断肢残臂。孩子们都哭了。怡楷找到老螃蟹,告诉他我们的蔬菜被人偷光了。他说那是不可能的。家家都种菜。为什么有人要偷我们的?最后他又说:"如果有人偷,那一定是公路那边的生产队的人干的。你的菜地靠公路太近。你家的青菜和萝卜比我见过的都好。"他的内侄尖嘴猪却知道实情,因为他并不隐瞒他多么爱吃"老巫家又香又甜的大萝卜"那是他在姑爹家吃到的 。
这些小偷小摸的行径使我们感到气恼,主要因为它们破坏了孩子们生活中的乐趣。我们从剩下的母鸡收到足够吃的鸡蛋,从邻居家买蔬菜 。后来老螃蟹出乎意料地送还单人床,我们甚至感到和好了。我们向他致谢时,他抽着我们的烟说:"没问题。老李是我妹子。这是你家的床。"他走了不久,尖嘴猪光临,一进门就说:"李大妈,你家的床回来啦。你知道为什么吗?"怡楷说:"这是我家的床。你姑爹跟我们借的。"这男孩小小年纪,懂的事可不少。他咧嘴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其实是因为姑爹给我表哥大水子打了一张新床。李大妈,用的是你的木料。"我们觉得难以置信。尖嘴猪接着说:"跟我来。我带你们到公房看点东西。"我们跟着他走进怡楷的旧家,看到一架新犁、一个新耙、还有一个新的斗形木制容器。"那是干什么用的?"我问他。我们的小向导回答说:"过年时候各家蒸糯米团子用的。这些也都是用李大妈的木料做的。"怡楷恍然大悟,当初盖房子为什么老螃蟹要在他家门前施工。她沮丧地对我说"这太荒唐了!木料是公家的财产,拨给我盖房专用的。我是要负责任的。"尖嘴猪又说:"还剩下整整一根大木料。就搁在我姑爹床底下。他说大水子娶亲要打家具,这根好木料正好用得上。"
除了照例的两个馒头,我们又给了尖嘴猪一把糖果,因为我们确实赞赏他在再教育方面给我们的帮助。怡楷决定她必须向大队领导汇报一下,看他们是否能帮点忙。大队副书记听了以后似乎很愤慨。"这是国民党作风,不像一个共产党员干的事。我们研究一下,采取必要措施。"过了一些时候,小道消息传来,说老螃蟹在一次会议上受到了大队领导的严厉批评。但是他为自己开脱,说他没收我们多余的鸡、蔬菜、木料,是为了从生产队铲除资本主义。大队领导再也没理会我们。
老螃蟹继续进行他声称的"从生产队铲除资本主义的斗争"。在大队会议上受批评后不久,他在工间休息时在田头召开了一次"大批判"会。怡楷和我刚好路过。我们听到他提高了嗄哑的嗓门,狠批生产队里资本主义的表现:"生产队有这样的人,不下地干活,却养太多的鸡偷吃公房的粮食。有人不劳动,却靠四处写几个字得工分。寄生虫!资本家!阶级斗争!" 他泄了愤,我们暗笑。
但是老螃蟹并不就此罢休。又一天,他闯进我们堂屋,在折叠桌旁坐下,随手点了一枝我们的烟。他说:"老巫,给我开个代办条。"代办条是经手人出具的购物证明,在公社,尤其是生产队一级,可以代替收据或发票。我常给他写,没当回事。"前几天我在西埠买了两个大箩筐,五元一个,两个粗筛子,二元一个。没别的。替我写上我名字。"我一向替他写上他的名字,因为他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他又点了一枝烟,带着代办条走了,我也忘了这回事。后来我听说孙堡街上一间公共瑙所墙上发现了一条反革命标语。公社保安人员急于破案,便要求各生产队取得可能嫌犯的笔迹。于是我给他写的代办条就被交了上去。不过,老螃蟹大失所望,因为保安人员发现我的书法和墙上的笔迹毫无相似之处。他并不死心,立即检举我在家偷听敌台广播。这次他说的倒有一点影子,因为我们确实常让一丁收听美国之音的"英语900句"节目。1972年尼克松总统访华之后,大学和中学兴起了英语热,可是好的英语教师不多,公社中学尤其如此。我们觉得让一丁听听本国人的英语对话有好处。虽然这并不是犯罪行为,我们还是把音量调得极低。无奈隔墙有耳,何况是土墙。保安人员找到郭书记了解我的情况,我在安大的老上司说:"告诉你吧,老巫是省公安部门批准的全省唯一可以收听外台的人。"
为了向贫下中农学习,我也养了一头猪。一头混种小白猪,属于"小而圆"品种。我们的小而圆也是一丁的室友。我在前墙脚下为牠安排了一个舒适的稻草窝,和一丁的床相距咫尺。我喂牠山芋,看着牠剥了皮以后才吃,觉得很好笑。老螃蟹一下就看出问题,他认定我养的是一头资本主义的猪,因为他本人只用山芋皮喂猪。小而圆很野,常挣脱系绳往地里跑,得由小黑子和小水子两个棒小伙子出动才能抓回来。有一天,我喂牠新出锅的山芋,牠居然咬了喂牠的手。我实在应付不了,而牠又长得很慢。老螃蟹竭力主张消灭这头资本主义的猪。他订了日子,亲自出马当屠夫,我当然要付给他屠宰费。
我从来没有见过杀猪的场面。那畜牲狂乱的奔跑、那恐怖的尖叫、一把把亮晶晶的屠刀、那致命的猛刺、喷射的鲜血、死亡前的挣扎、半裸的老螃蟹不停地咒骂"你这资本主义的猪!你这资本家!"、还有看热闹的社员们的欢快,这一切为我的再教育又上了一课。在开水里脱毛之后,资本家被分解成许多块。然后屠夫到后塘去洗净脸上、手上、臂上、身上的血。他回来饱餐了新宰的猪肉,喝了大半瓶白酒,然后趔趄着走回家去,手里提着猪肝和一大快猪肉。我们从此没再养猪。
我现在是个闲人,可以读点书了。怡楷把我的书都装在几个纸板箱里,尽管当时许多同事已经把他们的的书刊都当废纸,六分钱一斤,卖给了废品收购站,因为书和书生都给贬得一文不值了。箱子一打开,我们发现有些书在前一年的洪灾中被泡坏了。另一些书被耗子咬坏了,其中有那本和我共度过牢狱之灾的《杜甫诗选》,还有我在1957年动手、后来半途而废的《巴尔姆修道院》的译稿。我有点难过,怡楷感到痛心。我转念一想:"可怜的小耗子!他们必定比我在1960年那个冬天还饿!"我们把书摊在屋前的空地上在太阳里晒一晒。有一些好奇的小青年路过,拣起我在曼彻斯特学院美术史课上用的课本、海伦加德勒的《古今美术》。他们看到梵蒂冈西斯廷教堂中的裸体人像,就吃吃地笑,互相用臂肘推来推去。第二天,老郭叫我到公社去一趟,因为老螃蟹检举我用淫秽的图画腐蚀生产队的小青年。老郭听了我的说明之后,不禁笑出声来,说检举我的人真是一只"无事生非的老螃蟹" 。
三
我们的确没有理由抱怨,当我们看到贫下中农,理论上也是国家的主人,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在专横贪婪的地方干部手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老螃蟹利用每一个新的政治口号捞到好处。"在农村挖掉资本主义根子"的运动一来,他就扛着一把大斧子挨家挨户把门前的一两棵树砍倒,因为他懒得不肯栽树,又嫉妒别家门前成荫的树。高庄本来就以树少闻名,这样一来就一棵也没有了。接着他又把运动深入到社员的鸡窝里。本来有规定每户只许养四只母鸡,但并没有认真执行。蛋和鸡是他们唯一的现款来源。一天夜晚,他手提马灯,挨家挨户,查点窝里有几只鸡。他起初坚持要每家当场把超额的鸡杀掉,后来开恩让每家交一只鸡给生产队,到市场上出售。他自己家无鸡可交,他奶们子养的几只鸡早已被他宰了下酒了。十多只鸡被他捉走卖掉,但卖得的钱并没入生产队的公款。各家都养猪,一般每年要杀一头。不管哪家杀猪,老螃蟹从不错过。他一向是杀猪后的鲜肉宴上坐首席的贵宾,他一向在酒足肉饱之后回家,手提一大块瘦猪肉,外加猪肝或里肌。在每家为每个好日子举行的每次家宴上,老螃蟹也是当仁不让的首席贵宾。农业机械化的风一刮起来,老螃蟹一早带着管钱的保管员孙基文到县城去采购,晚上才醉醺醺地带着一部手提拖拉机回来。他要我给他和基文各记十五分工,外加出差费。因为社员中没有人懂得怎样摆弄这新鲜玩意儿,七手八脚就把拖拉机搞坏了。队长又得花一整天送它去县城修理。这个过程重复了好几次,直到报废的拖拉机被扔在公房外面。对于高庄的社员们,农业机械化的代价高达数百元,包括风尘仆仆的队长可观的出差费。
生产队在后高庄开队务会议由我负责记录。年底,会计员公布各家的明细帐目。每户共得工分多少,欠生产队口粮、柴草钱多少,家里有急事从保管员借了多少现款。收支相抵,盈余户可领到应得的现金,少则数元,最多的也到不了百元。至于亏欠户,召开全体社员大会,研究各户的帐目,讨论他们提出的从公积金中给予补助的申请。老螃蟹是五个亏欠户中挂头牌的。他欠生产队一百元现款,因为他向保管员借钱有求必应。要讨论的问题是这笔欠款是否可以全部或部分勾销。大多数社员一言不发,只有几个小青年发言反对免除任何欠债。最后,大队的唐大队长代表大队党支部做总结。他首先表扬李队长一年来在生产队工作的成绩,然后对他的家庭负担过重表示同情(事实上他儿子大水子已经挣全工分)。最后,出于对一个贫农弟兄、共产党员、模范党员的阶级感情,建议给他"割尾巴",即一笔勾销他的欠债。有权有势的大队长问道:"有谁有不同意见吗?"沉默。"那么一致通过。散会。"老螃蟹朝着我说:"老巫,在记录上写下,生产队全体社员,在唐大队长参加的全体会议上,一致通过给李庭海队长割尾巴。"我再次领教了他的领导艺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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