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在我们借宿的县立中学礼堂的讲台上,吴老戴上老花眼镜,在暗淡的灯光下写了检讨。早晨出发之前,他向红卫兵交上"家庭作业"。年逾七十的老共产党人一瘸一拐地走完了最后两天的长征,这时候校车上,除了两个生病的女教师之外,空空如也,慢得像一辆灵车。
十二月二十五日,长征大队到达目的地丶霸王别姬的乌江。革命师生按系别分别住在公社各生产队贫丶下中农家。校管专政对象减为二十人,连我在内,被关押在镇上一家老当铺的库房里,当上了名副其实的抵押给命运的人质。住定以后,放假一小时,上街采购生活用品。我走进百货公司去找牙膏丶香皂,碰上怡楷,在没人注意时小声说:"圣诞节快乐!"她听了两眼发亮。很多天以后,我才有机会再见到她。
第二天,十二月二十六日是"四个伟大"七十五岁生日。当典"牛棚"里四名小组长开会研究决定,为了庆祝伟人寿辰,我们除了吃长寿面,别无良策。采购员还是我。我上街买了十斤水面丶十斤酱肉丶二十个鸡蛋丶四斤新鲜菠菜。棚友中有两位烹调能手。他们把酱肉切成薄片,在两个洗脸盆里排成向日葵花瓣,当中放一个煮熟的鸡蛋黄,构成一幅群众心向"红太阳"的画面。大家饱餐了一顿,准备好好睡一觉,恢复疲劳。不料,值班的红卫兵晚饭后回来,把我们狠狠训斥了一通,骂我们以庆祝毛主席寿辰为借口,满足我们腐朽的口腹之欲。他大骂时,唾沫四溅,酒臭薰人。
第二天早饭后,我们二十人分成四组,由红卫兵押解到小镇的大街上,为本镇居民搞批斗演出。校长丶副校长丶校工会林主席丶和我为第一组,站在镇中心的百货公司门口。这是镇上一天最热闹的时候,街上挤满了附近地区赶集的农民,为我们提供了不少观众。演出还没开始,站在前面的两个男小伙子拉瓜了起来。
"嘿,搞啥名堂?"
"安徽大学红卫兵演出批斗牛鬼蛇神 。"
"牛鬼在大学都干了些什么?"
"干反革命!干修正主义!"
"他们搞那个干啥?"
"别犯傻。是刘少奇让他们干的。"
"那毛主席怎么不管呢?"
"别讲蠢话。"
"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呢?"
"别问我。红卫兵会让你明白的。你好好看,好好听。"
主持批斗的红卫兵首先宣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丶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的威力丶毛主席各项最高指示的绝对权威。接着他解释安大三千师生长征到农村来,是为了贯彻毛主席关于"斗丶批丶改"的最新最高指示。第一步就是斗争隐藏在大学里的"牛鬼蛇神"。然后,他从张校长开始,一一痛斥我们四人的罪行。他不时停下来,责令被批的低头承认自己所犯的罪行,包括借口庆祝毛主席生日大吃一顿。演出结束时,观众和革命小将丶"牛鬼蛇神"一起高呼口号,不外"打倒"和"万岁",如此等等。后来的几个月里,类似的演出成为标准的保留节目。
二
过了几个星期,校管的大牛鬼奉命回本单位接受管制。冒教授丶孔教授丶和我走到离镇四丶五里路的南庄生产队,住进外语系的"牛棚"。这所砖瓦房的女主人金大妈的前夫是富农成份,虽然早已去世,而且她也改嫁了一个老贫农,她却仍算富农。革命师生,主要是十几名俄语一年级学生,都住在贫农家里,"牛鬼"就都住在全村唯一的富农家里。凑巧也只有这一家有一间大屋子容得下十二名牛鬼。"牛鬼"组长是一位俄语教师,本来是个积极分子,由于历史问题也被圈了起来。铺着稻草的土地上已经有九名"牛鬼"的铺位,组长把我们新来的三个插在他们中间,每人铺位不到一米宽。两名红卫兵睡在厨房里一张竹床上,正对着无门的"牛棚",就近看管。我们每天清早首先列队走到村子中心的"忠字墙",墙上绘有"四个伟大"的巨幅肖像。十二人在墙前站成一排,大声背诵集体认罪书,恳求"大救星"宽恕,并保证彻底改造思想,重新做人。
"牛鬼"和革命师生在同一个伙房用餐。做饭的是学校学生食堂的一位中年男厨师,胖得流油,烟不离口,每天有两名"牛鬼"帮厨。他用一个长柄大勺从大铁锅里把菜舀到我们碗里。可是,每餐前,人人都得先向毛主席"请示",对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鞠躬,背一条毛主席语录。吃完饭后,再回到像前"汇报",高呼"毛主席万岁!"
南庄有二十多户人家。由于地理位置好,水稻旱涝保收。小山上还有一座桃园,每年可以收几百斤大甜桃。另外,每年养几百只鸭子,中秋节前后就沿江而下赶到九十里外的南京去销售。全村绝大多数人家都是贫农,只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大家笑称"地主",因为他父亲当年是个地主,"解放"后被镇压时他还是个小孩。正是这名"地主"被共产党员生产队长委以统率鸭子大军的重任。娄队长四十来岁,身材短粗,话不多,受到全体社员的敬爱,因为他有能耐保证他们有较好的收入。他尊重打着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旗帜下来的工人师傅,常和他们一起喝酒。有一次,三杯下肚,工人师傅老李,念念不忘阶级斗争,问他怎么能把这么重大的责任交给一个"地主分子"。队长直截了当地答复了他:"他在行,干得好。"他对大学来的人都很客气,不管是革命的还是不革命的。每逢红卫兵为生产队举行"牛鬼"批斗演出,他应邀发言,就批评挨斗的"牛鬼"不重视农民的艰苦劳动。"你能吃你在一张纸上圈圈画画的字吗?"他总这么问,挨斗的也总回答说"不能吃"。但是,尽管他的儿子如果上工可以和其它小青年一样挣钱,他却坚持让他继续上学,好学会"在一张纸上圈圈画画",因为他自己由于不识字上过当丶受过骗。
社员们不明白大学的师生所为何来,因为他们好像啥也不"干",尽管工人师傅和红卫兵一再宣称他们是来进行教育革命,同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每次大会上都高呼"向贫下中农学习!"和"贫下中农万岁!"的口号,但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贫农,以讲老实话闻名的,却对红卫兵说:"万岁"得好!谁能让一朝又一朝皇帝坐金龙宝座,又让你们小少爷们闹革命,若是没有世世代代的农民"万岁"?有些红卫兵在背后骂他"思想反动",但是他们拿他没办法,因为他们下来是向贫农学习的。
农历新年快到了,社员们忙着准备过年。本村的裁缝挨家挨户给孩子们做花花绿绿的新衣服,屠户给每家杀一口猪,石磨日夜不停地磨黄豆做豆腐。孩子们欢天喜地地玩闹,嘴里嚼着新做好的花生糖丶芝麻糖丶炒米糖。家家户户大门上贴上了写在红纸上的春联。文革以前,人家往往选用吉祥如意的对联。现在报纸上推荐了符合时代精神的新春联。我们的女主人不识字,又不放心自己的阶级成份,找我给她选一副无人可以挑错的。为了让她放心,我选了万无一失的口号"共产党万岁"和"毛主席万岁",又请冒教授用他那精湛的书法写在红纸上,再贴在大门上,也许可以辟邪吧。
与此同时,据说为了严防阶级敌人在节日期间捣乱,红卫兵不时举行批斗"牛鬼"大会,打乱了社员们准备过年的热闹活动,也更加衬托出我们贱民的处境。春节前几天,怡楷来看我。她住在邻近的生产队刘庄,每月一次来送生活费,这时候已减到十五元。她告诉我,有规定,节日期间,每系可以放一名有孩子留在学校的女教师回家过节。我们的三个孩子都留在学校,举目无亲,她认为她最有资格回去一下。但是,这个机会却给了"小辣椒",她的两个孩子有她母亲住在一起照料。她叹了一口气:"政治挂帅,连这件事也不例外!"
然后,她给我看一丁写来的信,是用铅笔写在一张从笔记本撕下来的纸上的。他的字体比蝇头还小,密密麻麻,我仔细琢磨了一会儿才看明白。原来他等我们走了一周之后才有机会回家。不料学校已经派人用一根大钉子把大门钉死,据说是怕小偷撬门。幸好邻居有人在家,他们家的凉台和我们家的相接,他就从邻居家翻凉台过去。一进门,他就发现妈妈特地从市内长江饭店为他们买的小蛋糕都坏掉了,他只好忍痛扔进垃圾箱。又过了三天,他再回家,哪知道更坏的事情在等着他。屋子里满地是水,是从楼上人家流下来的,他们白天外出忘了关水龙头。他好不容易才把水扫到楼梯上。然后,他一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从床底下把几个泡在水里的重箱子搬到了床上。他又用洋灰在大门口外面筑了一道小小的防洪"堤坝"。一丁这时刚十三岁,身材矮小,不过是个大孩子,却被时代"逼上梁山"为父母分忧了。
他又讲了幼儿园里的情况。厨师刘叔叔让他帮厨,给他一些额外的东西吃。妹妹和弟弟都很好,只出过一个小事故。也不知是吃的东西不合适,还是夜里着了凉,一村夜里拉肚子,把床单和褥子搞得一塌糊涂。阿姨骂了他一顿,吓得他直哭,又让一毛把床单和褥子抱到废弃的游泳池去洗。褥子在水里变得很沉,一毛被拽下水,幸亏有一个过路的人把她救出。不过,现在都好了,妈妈不用烦心。怡楷被这小事故吓了一大跳,就把信拿去给工宣队师傅看,满心以为她有充分的理由在节日回家一趟。"你能想象那家伙看过信说什么吗?"她激动了。"他说:‘李怡楷,你听我说。你儿子确实把家庭琐事给你写得很详细,但是没有一个字讲他怎么学习毛主席着作。最要紧的事,不是和他们一起过年,而是在他们脑袋里装满毛泽东思想。'第二天,他自己就带着几只活鸡过江,回马钢和家人一起欢度春节去了。"
一丁的另一封信也使我们捏了一把汗。"楼下邻居吴阿姨也和你们一道去乌江了,留下两个男孩让老人带。老人不识字,所以吴阿姨有信来由我念给他们听,回信也由我写。后来有一个同学对我说,‘吴阿姨已在乌江被揪出来了,是历史反革命,而你还为他们家通风报信,家属委员会已经提出你的问题了。后来我就没再去过吴家念信写信。妈妈放心吧。'"天哪,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差点儿也会掉进"无产阶级群众专政 "的虎口!
春节过后,社员们开始准备春耕生产。我们上午下地,和社员们一起劳动。下午政治学习,为"落实政策"做准备。红卫兵和工宣队师傅们不时找我们单独谈话,或是在会上告诫我们要"竹筒倒豆子,彻底交代问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重复到让人作呕的程度。
来源:博讯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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