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学生开枪连北洋军阀也不如
与血腥镇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中国民众空前的众志成城。整个民族的精神面貌,心理状态,道德水准,在那些个日日夜夜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净化。这个从来没有真正欢笑过的民族,在那些日子里,开怀而笑。就连男女老少的眼神和表情,都跟往昔大不一样。不再是猥琐的,可怜的,东张西望的;而是开朗的,祥和的,从容不迫的。习惯于互相仇恨的中国人,一下子变得友爱无比。不止是游行的学生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尊严,所有的民众,都在那些日子里体验了有尊严的时刻。中国人从来没有如此充实过,如此自豪过。鲁迅嘲笑过的国民性,在那些日子里荡然无存。可以说,此乃中华民族有史以来的最大奇迹。
但反过来说,敢对这样的民众开枪,也算是一大奇观。无论什么样的政府,面对这样的民众,就算在利益考量上不能接受,也难以悍然屠杀。因为这是与整个民族为敌,向整个民族开枪,并且杀死的不仅是无辜的平民,而且更是这个民族的灵魂。一个民族的灵魂,通常见诸这个民族的伟大作品,比如莎士比亚戏剧之于盎克鲁撒克逊民族,曹雪芹《红楼梦》之于中华民族;很少有机会通过一个非常的历史事件,见诸整个民族的民意民情。当年北洋政府为什么不向五四学生开枪,因为他们看出学生运动含有民意在其中。以邓小平及其元老权贵的文化根底,莎士比亚和《红楼梦》自然无缘相识,也看不懂。但他们难道连北洋政府的榜样都学不了?倘若连北洋政府的人文水准都及不上,那当年还闹什么革命呢?满清入主中原之后,还知道学习汉人文化。共产党执政之后,怎么连起码的常识都丧失殆尽?
杀人邓小平杀了改革邓小平
六四开枪,打掉了共产党革命的历史合理性,打掉了共产党执政的文化根基和民意基础。人民军队的谎言从此完全戳穿。从巴黎公社开始的共产主义运动,也因为六四血案而告终结(随后的苏东波并非偶然,而是顺理成章)。共产党的烈士鲜血因此全部白流。也许是本能地感觉到了这样的后果,即便在共产党内部,也有不少人坚决反对开枪屠城。其实,那些元老权贵未必不明白,这毕竟是在作孽;血案过后,一个个躲得远远的,颇有君子远庖厨的不沾血腥。邓小平最后独自一个,出来接见屠城部队。身高与镇压巴黎公社的梯也尔差不多的邓小平,在由一群政治侏儒组成的元老集团里,却鹤立鸡群。在政治赌桌上,所谓赢家,有时不过就是敢于担当的同义词。
赵紫阳面对的权贵集团,看上去张牙舞爪,实际上只有邓小平才是劲敌。邓小平接见屠城部队的亮相,与其说在庆祝胜利,不如说在承担失败。不仅是共产党的失败,也是邓小平的失败:作为人权恶棍的邓小平,枪杀了作为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邓小平。将来的史学家论及这段历史及其邓小平,最公允的论断也只能如是:他虽然向学生开了枪,毕竟主导了八、九十年代中国的改革开放;或者,他虽然主导了八、九十年代中国的改革开放,但毕竟屠杀了学生和无辜平民。八九年的邓小平,以一介屠夫形像,扮演了一个悲剧人物。正如袁世凯一世英名,毁于称帝闹剧;邓小平改革开放,折于六四血案。
就政治博弈而言,六四的屠城,其实也是邓小平与邓小平的自相残杀。先是人权恶棍击败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然后是总设计师通过南巡讲话向人权恶棍扳回一城。经过这两个回合,邓小平算是对重建和维护党天下,履行了鞠躬尽瘁的义务。倘若说,当初胡耀邦倒台后,元老权贵推出李鹏实施白痴治国,邓小平还只是打脱门牙和血吞;那么六四除掉赵紫阳,换上江泽民,邓小平却实在难以下咽。结果,邓小平错上加错地隔代指定江泽民以后的接班人。倘若说退休制是向党内民主进了一步,那么指定接班人却又朝后退了半步。六四后的邓小平,有如林彪事件之后的毛泽东,已然迟暮。好在他还能走动,走了个南巡,向元老集团发难。只是今非昔比,邓小平早已失去了胡赵时代的权威。南巡讲话只争得了继续改革开放和增加了一个朱镕基。邓小平属意的李瑞环,始终无法取江泽民而代之。江泽民以韦小宝式的油滑,在邓小平面前把个身段做到软得不能再软的地步,终于保住摇摇欲坠的权位。由此可以想见,假如八九年赵紫阳为了学生和民众,也能够在邓小平面前以柔克刚一下,结局将会是如何的不同。
在共产党的革命史上,毛泽东以消极抗战拯救过共产党。在共产党的执政史上,邓小平以六四血祭,完成了党天下的重建和维护,给了共产党一张当政末班车的车票。至于这张车票能够乘到哪一站,唯有天知地知共产党知老百姓知。中国的老百姓有如一川河水,被愚弄的时候很混浊;但一旦警醒,又会像八九年那阵子一样的清澄明亮。关键在于,中国的知识精英,有没有本事把这条被六四开枪弄得混浊不堪的河流,重新变得清澈如初。不是如共产党当政之初,应该是如清末民初。更为遥远的,是如商周之交之初,如《山海经》之初。
邓后中国如末世比满清还不如
邓小平以后的中国,与慈禧太后归西后的清朝末年,不无相像。专制集权在日渐一日地式微,半梦半醒的改革开放朝政,比满清的新政还要有气无力。清末民初,尚有一派欣欣向荣。邓小平之后,整个国家呈现出的,是一幅人欲横流的末世图景。举国上下,没有人活得有尊严,没有人生存得有安全感。处在权力顶峰的人君,有如坐在火山顶上。权贵们一面沉缅于骄奢淫逸,一面惴惴然民众怨恨。整个社会有如撞上冰山的沉船,不知什么时候,纸醉金迷的良辰美景,会突然烟消云散。而在这巨变发生之前,又像是眼下的一切被什么魔法停格了一般。想要变革不知从何变起,想要造反又不知从哪里着手。甚至刻意讨好官府的混混们,都不知道自己的拍马溜须究竟拍在了臀部,还是拍上了马蹄。一会儿说不,一会儿含泪;一会儿牛皮哄哄要崛起,一会儿假装不高兴。如此的语无伦次,折射出朝廷已然步入老年痴呆。所幸的是,国际环境倒是空前有利。外患重重的年代,一去不复返。只是国运虽好,国家却依然匍匐在日暮途穷的专制集权底下。
清末民初的变局,其实是对商周之交的历史回应。当年历史是如何从诸候联盟变成中央集权的,此刻正在重新变回去。基于时间和空间的旋转性,历史的循环是很容易的,一如河水打个旋涡。不要以为人类从洞穴时代进化到日新月异的电子时代之后,再也退不回去了。只消一场原子战争,就可以让人类重新回到洞穴里。历史说漫长很漫长,说短暂又很短暂。既然昨天是从诸候联盟一步误入中央集权的,难道明天就不可能从中央集权走向民主联邦?毛氏家天下说倒就倒,邓氏重建的党天下难道真会世代相传?八九年春夏之交的中国,没能实现民主,却已经闻到了自由的芬芳。而自由,乃是民主政治必不可少的人文前提。能够将民主作为政治程式而操作自如的,必定是具有独立人格、能够自由思想的人们。乐观也罢,悲观也罢,历史的这一页,早晚要翻过去的。
二○○九年五月二十日于纽约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