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纪念中国1989年民主运动20周年
在1989年"六·四"惨案中,约3000学生与市民罹难,受伤者无数。还有许多学生、市民过后被捕、被判刑。不少直接投身北京八九学运、被捕后刑满释放及罹难者的家属此后留学德国,默默无闻地生活在我们中间。值"六·四"20周年之际,本报记者特地慰问、拜访了"六·四"罹难者吴向东的弟弟、留学海德堡大学医学院的吴卫东同学。
记:在"六·四"惨案20周年的纪念日,你作为罹难者的家属,一定感触很多。
吴:"六·四"中我哥哥向东被枪杀了,每到忌日,当时的一幕幕情景就会回到我的眼前。可以说这20 年来,我和父母就是在这样的哀悼和怀念气氛中度过的。为向东及其许多罹难者的死难伸冤,成了我妈(地质专家徐珏)后半生的生活主题。前些日我回北京探亲,陪妈去看望丁子霖阿姨和蒋培坤伯伯。丁阿姨的房子布置得很雅致、明亮、整洁,正中挂着他们幼子蒋捷连遗像,并有鲜花供奉,使房子多了一份肃穆。蒋捷连是在木墟地被枪杀的,人大附中高二的学生。我在遗像前鞠了躬,惹得丁阿姨眼泪流了下来,我心里也很悲戚。落座后我首先转交了钱跃君托带的留德学人1000欧元人道捐款现金,用于六四遗孤子女抚养和因六四受迫害的家属生计。丁阿姨比前两年衰老了一些,蒋伯伯因为中风,再恢复也体力不济。但他们二老讲了很多,讲到面对国安局的领导丁阿姨拍案而起:"我祭奠儿子的权力需要你们给吗?!"铮铮傲骨、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正是天安门母亲们的象征。悲情是她们的主旋律,坚持和抗争只为那渺茫的希望。多次的关押,长年的监视,"我们走了,自有后来人",中国人在认定他们所作的是对的时候,所能承受的压力和苦难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尤其是中国的母亲们。
记:你对你哥哥还有什么印象?他怎么会投身学运的?
吴:他长我两岁,当时刚过20 周岁。他兴趣非常广泛,业余爱好雕刻、篆刻、集邮等,尤其非常仗义执言,结交了许多朋友。八九学运发生后,为学生们的爱国情感所感动,他和他的女友小琪成为这场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他把一份声援书写成大字报贴在东风电视机厂大门口,下了班的工人们打着厂旗,排成队伍,步伐整齐地潮水般涌向天安门广场去慰问、声援大学生。五月初大学生们在天安门广场绝食示威,要求与政府对话,我哥兴奋地告诉我们:"现在官倒、贪污、腐败象过街老鼠,不敢再猖獗了,人民觉醒起来,全北京市民也都上街游行,都站到了学生一边,真是什么力量也挡不住"。在政府发布戒严令后,他一心扑在天安门广场上,每天下班后就去帮助维持秩序。他的热心感动了不少大学生,纷纷在他的衣服上、帽子上、旅游鞋上签名留念。5月中旬,形势越来越恐怖,大家都意识到一场血腥屠杀在即。我父母担心我哥的安全,劝我哥还是留在家里。但他已经做了死的准备,留下一份遗嘱,毅然天天前往天安门广场。
记:"六·四"晚上他也在天安门广场?你们怎么会找到他的?
吴:6月3日晚七点,中央电视台突然播出戒严部队的通告。我们全家连同我哥的女友都非常紧张。晚上七点半左右,我哥要送女友回家,尽管父母强劝还是走了,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到4号凌晨四时左右,他还是没有回来,父母急匆匆骑上自行车直奔天安门广场。在西单十字路口中心人们正在烧着那个嗜杀成性、后来在电视中被称为"抗暴英雄刘国铭" 士兵。我妈还走过去说:人家解放军人都死了,干吗还烧他哩!不料众人齐声反驳:"你昨夜不知,这解放军扫射路边老百姓,杀红了眼,追杀逃往胡同里的老百姓,有的年老跑不动,跪下举手投降,他继续扫射,真比日本鬼子还凶残"。快到东华门时,见很多老百姓手挎着手、排列整齐地横在长安街上,与戒严部队的坦克、装甲车对峙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戒严部队往天安门广场行进。这是一场英勇无比、可歌可泣、惊天动地为捍卫中华民族自由、民主的悲壮对抗!随着一阵" 啪......啪......"声,老百姓又倒下一群,人们抬着伤员往后撤。待戒严部队枪声一停,人们又潮水般地边呼喊边往前冲......
直到四日傍晚五点多,在复兴医院前的自行车棚周围挤满市民,排着长队瞻仰车棚内被戒严部队残酷杀害的大学生和市民。当我父母看到名单,霍然第一位就是吴向东。我妈大声问:"我儿子在哪个病床?"他们都没吭声,突然撞进一个小伙子说:"这张纸上的名单人都已死了!"我妈脑袋轰的一声昏死过去。一阵阵枪弹声震动着玻璃窗,躺在抢救室外走廊窗边长凳上的我妈被震醒,使尽全身力气拉着白衣大夫的胳膊央求再救救我哥,可他们都流泪了:"别说不让输血,连盐水都不准输,眼睁睁看着他们流光血","你们尽快把尸体拉走,夜晚便衣解放军要来抢尸体消灭罪证!天快黑了,市民是抵挡不住拿枪的人啊!若不快拉走尸体,连孩子骨灰都见不到了!"我妈一到自行车棚,地上摆放着一排排尸体,我哥全身衣服血迹累累!左边是中国科技大学的男学生,脚后众多学生尸体。六月六日通过各方面协商开了病死假证明,借了一辆吉普车先把我哥遗体从复兴医院拉到单位。因怕随时有戒严部队巡逻袭击,院内的各个门口都有人守着替我们望风。正在这时,守在东门口的人喊戒严部队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立即把还没洗净的身体向吉普车里送,车小,只好把湿淋淋的僵直躯体从驾驶前舱放起,连同六个活人都塞进小小吉普车。待外面安宁时立刻打开铁大门,冒着戒严部队随时开枪追杀扫射危险绕道急驰,前往已联系好的东郊火葬场。一下车,火葬场管理人员迎上来放好我哥的遗体,立即催我们赶快离开,说戒严部队一会儿就要来巡逻。
记:你哥是在哪里罹难的?
吴:为了找到我哥罹难的地点,我妈骑着自行车从小西天出发,经新街口、西四、西单到达长安街后再向西行,把向东生前养的小白猫放在车筐里。一边骑车一边喊着向东的名字。到了复兴门桥,那只小白猫一到桥头就挣扎着跳下车筐嗅着桥面,发疯似地嚎叫着,声音是那样的撕裂、凄唳,它在桥东头北侧停下来用爪子刨着地......。我妈流着泪把小白猫紧紧搂在怀里放回车筐,它依然在嚎叫着......。正是这可爱的小白猫,让我们寻找到了我哥倒下的位置。此后每年此时,我们都要默默去祭奠,去和我哥的在天之灵相会。
记:你哥哥的罹难对你全家在感情上、生活上的冲击是无法言喻的。后来"六·四"死难者家属怎么会联系到一起而组成"天安门母亲"群体?
吴:我哥被葬在八宝山公墓,那也是躲过戒严部队偷偷地去安葬的,我把我哥的骨灰伪装成一个小包放在自行车上去墓地,我父亲带着亲友坐地铁去墓地。我哥的罹难改变了我们全家的生活道路,我父亲气愤成疾,几年后年仅55 岁就去世了。我于九十年代来到德国留学。我母亲参与了"天安门母亲"的每年祭奠和寻找六四难属、人道互助活动。今年就有两次活动,一次是5月17日难属聚集在张先玲家里。另一次想于6月3号晚上各自分别去子女罹难的地方祭奠。5月17日的祭奠活动丁阿姨和蒋伯伯没能来,他们被软禁在家。我妈家门口、楼下也是警察、便衣一大堆。我妈上去训斥他们,这么多人看一个老太太,不干点正事,顺带着对着围观的邻居宣扬六四天安门母亲群体的诉求。管事的赶紧打电话,没敢抓人,就撤了,其实只是换了便衣出来。
记:谢谢你接受采访,愿你和你妈多多保重,也愿你哥在天有灵,知道你们20年来还在惦念着他。
附注:有兴趣的读者可读"天安门母亲网站" www.tiananmenmother.org
附:吴向东的遗嘱
父、母亲,卫东,小琪:
今天天安门的事你们在外面的人可能都不了解,父母亲,政府通知学联今晚镇压,我作好了与学生同在的准备,就是死了也在所不惜,这是为了民主、自由,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做为中华民族的一个子孙,这是我的责任。以前,我常不听话,顶撞你们,请你们原谅我,我是爱你们的,永远爱你们。卫东:以后多听爸妈的话,代我尽孝吧!小琪:我知道你关心我,你爱我,你记住,我对你的感情也不会变。我在天之灵保佑你们。你们多保重。小琪,戒指我希望你永远带着。代我向其它朋友们问好。
我相信你们会为我感到骄傲的!
向东
89.05.21.晚6:35分
单位:东风电视机厂四车间
家地址:海淀区小西天志强北园17楼210号 吴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