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记得小时候,有一年春节前夕,也不记得准确的年份了,大约在我上了小学后的七八岁之间。上面的干部突然想起了乡下的农民,让下面的干部送平价白糖下乡来了。不论大人小孩,每人二两(成分不好的当然没有份)。小的时候,爱看热闹,立马就跟着大人到了村中的公堂(祠堂)里。看到大人们被叫到一起,接着就是干部训话。一个干部清了清嗓子大声说:"乡亲们,我们要感谢共产党和毛主席的关怀,让我们给贫下中农送糖来了。让乡亲们过个甜蜜的年!我们要记住毛主席和共产党的恩情,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提高警惕......"讲完后乡亲们围着大桌子一个接着一个地轮流称糖。村干部在一边报某家人口多少和应领份量,另一边是供销社的售货员掌秤和收钱。每轮到一家称糖,大人们都要重复着说:"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大人们重复得多了,连咿呀学语的小孩子,都会说这两个感谢了。有一个小女孩学舌,竟将"感谢毛主席"学成了"干舌没水吃"。大人们听到后,都大笑了起来。这时一个上面来的干部一声怒吼--"笑什么!"大家都惊恐呆呆地盯着他看。他叹了一口气,将嘴向小女孩努了努,大家才感到问题严重了起来。于是敛住笑声,一个个变得庄严肃穆起来......小女孩的母亲则赶紧抱着这个小女孩回家去了。
之二、
中共几十年如一日对咱老百姓灌输感恩的思想,什么"比母亲"啦,什么"大救星"啦,什么"光辉照我心"啦,什么"比山高、比海深"啦,等等等等。影视、文学、歌曲、民谣、戏曲等,无一不是强制灌输这一套。是要咱小老百姓千遍万遍地感谢他们的"恩"呢!
听我已故的二伯父说,原来公共食堂建起来的时候,要让咱老百姓感恩。干部们说:"还是毛主席好啊,让咱们不用煮饭就有了饭吃......"后来县乡村干部被迫竞相虚报产量,大"放卫星"和乱吹牛皮,接着就按"放卫星"吹牛皮的产量强行征购。完不成征购任务,就抓人、关人和打人。当时,农民连自己的口粮和种子粮全都上交后,仍然完不成征购任务......过了不久,公共食堂就断粮维持不下去了。有很多人被饿得浮肿了起来。但又不许说这个"饿"字,否则就是污蔑"三面红旗"的砍旗行为,弄不好就可能转成"现行反革命",是可以立即枪毙的。但这样用纸来包火的结果,毕竟是不能长久的......于是上面只好下令解散食堂......又是上面的干部们对咱小老百姓说:"还是毛主席好啊,体谅我们的困难,让大家回家有口饭吃,不至于被饿死......"可惜至今还有数不清的人,顶礼膜拜灾星毛泽东的干尸,而像我已故二伯父这样有头脑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之三、
从我个人来说,要说党对我的"恩情",我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有什么"恩情"来。回顾我的成长历程,我只记得:当我长身体的时候,党让我营养不良。如果没有我大姐想方设法地用蕨粑粉将我喂活,我早就没命了;当我需要知识来填充自己的空虚的心灵的时候,党却剥夺了我受教育的权利。如果想自学的话,而书店只有毛的 "红宝书"之类卖;当我上有老下有少,如老牛负重而供养全家的时候,党却让我下了岗。
如果实在要算"恩情"的话,倒是有一件:公共食堂的时候,我还不到一岁。妈妈生下我之后,就饿得断了奶水。我被饿得哇哇大哭。我大姐背着我到食堂去打饭,每人每餐二两米饭(十六两秤的)。大姐背我在她的背上,她举着饭钵,还没到家,我就用小手将蒸饭一扫而光。吃完后又哭。大姐只好又将属于她的那一钵递给我,直到吃饱才不哭......我姐经常跟我念叨这件事。每每说到这里,总是忍不住抹泪,说我"可怜"。由于童年时期严重的营养不良,直到今天,我的身体总是精瘦精瘦的。在这个不少人为肥胖而苦恼的时代,我却始终没有这种困惑。从这一点上来看,我是应该好好的"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的。
这些事,总像电影蒙太奇一样在我头脑中回旋,是故,以为记。
二、我所经历的大饥荒
我曾经在一篇《童年蒙太奇》的短文里说过了,"公共食堂的时候,我还不到一岁。妈妈生下我之后,就饿得断了奶水。我被饿得哇哇大哭。我大姐背着我到食堂去打饭,每人每餐二两米饭(十六两秤的)。大姐背我在她的背上,她举着饭钵,还没到家,我就用小手将蒸饭一扫而光。吃完后又哭。大姐只好又将属于她的那一钵递给我,直到吃饱才不哭......我姐经常跟我念叨这件事,每每说到这里,总是忍不住抹泪,说我‘可怜'......如果没有我大姐想方设法地用蕨粑粉将我喂活,我早就没命了......"这确实语焉不详,过于简略,今索性接着再叙。
大姐还告诉我说,后来解散了食堂,而家里也没有一粒粮食。那时候,我被饿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锥子一样的身子上,却扛着一颗大大的脑壳;而大大的脑壳上,却忽闪着一双亮晶晶且会说话大眼睛。
大姐还说,每当她看到我的这双眼睛,她就想哭。于是暗暗下定决心,要想尽一切办法把我喂活。开始,她用野菜喂我,却看到我越来越瘦。她只好抱着我,来到躺在病床上的奶奶面前呜呜地哭。奶奶就告诉她,到山上去挖蕨根吧,或许能行。于是大姐就杠着锄头,拖着她被饿得浑身乏力的小身躯,来到山上去挖厥根。挖几锄头,就要歇下来喘一阵子......她将蕨根挖回来后,按奶奶告诉她的方法,先用石舂捣粹,再过滤成淀粉晒干......就这样,才用这个蕨粑粉把我喂活。
这样过了几个月,新谷才结出了籽实。没等新谷成熟,大姐就去捋了些回来。用"真粮"喂我,才使我渐渐有了血色......
而新谷收获后,附近不远村子里的一个母亲,却没有我妈妈这样的幸运--因为有一次,她女婿去看望她,她见女婿饿得可怜,因为心疼女婿,就煮了一锅香喷喷的大米饭招待女婿。不料却酿成了惨剧:因久经饥饿,肠胃萎缩。女婿饥肠辘辘,胃口大开,一餐饱食下去,胃破暴死。这位母亲过了好多年,遇见我妈妈,还絮絮叨叨地不断自责说:"我真蠢啊!害死了我女婿......"
大姐还告诉我说,生产队的谷子,去捋了几次才成熟。捋回的稻米,她一粒都没有舍得吃,全都用来喂了我。有一次被大家抓住了。那个时候,大家都饿得发昏。她这样做,被抓住痛打一顿,还算是最轻的处罚。那时我大姐也不过十五岁,她也被吓得只知道哭,也不晓得向大家解释。大家就在稻田边大闹了起来。并扬言说:要把她送到公社去"坐监狱"。这时村里一位年迈的老奶奶,听到了田边的闹嚷后,就迈着小脚,急急忙忙地赶到了稻田边,护着我姐说:"天地良心,你们千万别吓着这女崽呢!这能算偷吗!是捋一点回去救她毛毛的命呢。"这位远房老奶奶的几句话,竟把众人都镇住了。我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位老奶奶领回了家。
大饥荒过去后,我也长大了两岁,能跑能走了。大姐带着我来到山上,用锄头刨开野蕨下面的泥土,取出那小指般粗细的一根根黑色的蕨根,告诉我说:"毛毛哎,这是你的救命恩人哩"。并说从此以后,村里人都学着姐姐挖蕨根,用石舂捣烂后蒸熟了吃。我们村里确实没有饿死过一个人。
到我懂事后,我才想明白:除了这蕨根确实是我的救命恩人外,姐姐的慈爱呵护才是最为关键的。直到我长大成人,并做了孩子的爸爸,有一次我去大姐家,大姐还情不自禁地抚摸着我的面颊,并看着我的这双眼睛。外甥看着他们的舅舅在笑,而姐姐却看着她的弟弟在哭。
有人要我"忘掉过去,一切向前看"。我说不,坚决不!忘记我姐,我还算人吗?我不能忘记我姐的绵绵亲情!我不能忘记我姐的慈爱呵护!再说,我也有这个不忘记的权利。
有人还说"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对此,我仍然要说不!因为一个不善于总结经验教训的民族,是一个没有长进也没有出息的民族。
确实,我也不能老是想着这些。这太心酸,也太痛苦。我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写下这段文字的。就让这段文字成为我对姐姐的祝福吧。祝愿她健康长寿!就用这段文字,作为我这个山沟沟里蹦出来的野小子的内心世界的披露,成为自己的一段小自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