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李陵这个名字,是通过杨家将的故事。据旧小说家言:杨业在被俘后,坚贞不屈,头撞"李陵碑"而死。这是一个鲜明对比:忠良和叛徒,"站着死"与"跪着生",其中的道德评判是不言而喻的。
后来知道得多了一些,对这种鲜明的道德评判开始感到糊涂,继而感到愤慨--我不是针对悲壮死国的杨业,他是好样的,我是针对那些让他撞了"李陵碑"的人(其实杨业是绝食而死的),他们编造这个情节干什么?羞辱李陵?他们配吗?
编造这个故事的,不是宋人,就是明人--这两个都是对内凶残、对外孱头的时代,他们哪来那么好的自我感觉,管天管地,管起历史人物的评价问题?他们这样做,是因为掌握了终极真理,还是为自己的没出息找辙?
让我们梦回汉朝,回到那个后世腐儒们无法想象、无法梦见的年代。这是一个刚劲质朴的年代,一个激情、宏放、悲壮的年代。有雄才大略、好大喜功的汉武帝;有雄深雅健、忍辱负重的司马迁;有壮士悲歌、身败名裂的李陵......
李陵是将门之子,他的祖父就是"飞将军"李广。陇西李氏本是有名的军人世家,生于边塞,长于边塞,善骑射,得士卒心,匈奴畏之。
可这一家子真是一代比一代惨:李广"生不逢时"(汉文帝曾亲口对他说:如果你生活在高祖时代,万户侯不在话下。),心高命奇,自结发大小七十余战,反无尺寸之功以封侯,竟跟卫青赌气自杀。
广三子:当户(这个古怪的名字来源于匈奴的一种高级官职,可能李广是以此记录某一次战功)、椒、敢,都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但是当户、椒寿命太短,都先于李广去世。只有李敢,"以校尉从骠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左贤王旗鼓,斩首多,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后来,李敢因为父死之仇,将大将军卫青打伤。可能是出于歉疚心理,卫青吃了这个哑巴亏。但是过了不久,李敢陪同汉武帝到甘泉宫打猎时,却被老上级、骠骑将军霍去病(卫青外甥)射死。霍去病此时正炙手可热,汉武帝一力包庇,对外宣称李敢是被鹿撞死的,于是,擅杀大臣之罪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李敢之子禹也颇有勇力,曾以剑刺虎,后来因受李陵事件牵连,被处死。
李陵字少卿,是当户的遗腹子。李陵继承了这个军人世家的优秀品质,"善骑射,爱人,谦让下士,甚得名誉。武帝以为有广之风。"但是这个家族的厄运,同样也没有放过他。
前九九年,因为外交失败,汉朝与匈奴战端重开。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骑兵三万人从酒泉郡出塞,进击匈奴右贤王的根据地天山,格杀及俘掳一万余人。可是在班师途中遭遇匈奴援军追击,贰师兵团在中途被围达数日之久,粮秣缺乏,突围无效,死伤枕籍,几乎全军覆没。幸有假司马赵充国(后来,此人成长为汉朝中期最杰出的将领)率敢死队一百余人,向匈奴的铁桶阵发动自杀性攻击,终于打开一个缺口,贰师兵团得以突破重围,脱险而归。
这次战役,贰师兵团死亡十分之六七,赵充国身负二十余伤。李广利奏报战果,刘彻召见赵充国,亲自察看伤势,嗟叹不已,擢升他为中郎。
显然,这场先胜后败的战役不能让好大喜功的汉武帝满意,于是再派因杅将军公孙敖,从西河郡(内蒙古准格尔旗西南)出塞,跟强弩都尉路博德在深涂山会师,毫无所获。
李陵当时官居侍中,一向以弓马娴熟、厚爱部属著称。曾受命率领八百骑兵,深入匈奴二千余里侦察地形,因此被刘彻任命为骑都尉,统御丹阳郡和楚国战士五千人,在酒泉、张掖驻防,厉兵秣马,戒备北方的匈奴。正逢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击匈奴,刘彻把李陵召到长安,命他保护贰师兵团的后勤补给路线。
但李陵叩头请求出战--过去,他参加的几次军事行动,都因为担任接应而未能与匈奴正面交战,这一定让他想起祖父李广的遭遇,而且也不可能实现他为国立功、重振家声的夙愿。他说:"我所率领的官兵,都是荆楚一带的勇士、奇才、剑客,勇力足以扼虎,射箭百发百中。愿意独立成军投入战场,分散匈奴的注意,策应贰师兵团。"刘彻此时显然还很宠爱李陵,说:"做将领的都喜欢独当一面!你是不是不愿当别人的部下?这次动员的军队太多,没有马配给你。"李陵说:"用不着马,我愿以少击众,用五千步兵,踏平单于王庭。"
这个凌云壮志的回答,很让刘彻感动,于是下诏给强弩都尉路博德,命他做李陵的后援,负责接应掩护。路博德羞于当李陵的助手(路博德当过伏波将军,对这位新生代的后起之秀,自不愿屈就),于是上报:"现在秋季将临,匈奴汗国草长马肥,正是兵力最强之时,不宜攻击。请命李陵稍停,等到明年春天同时出发。"
刘彻多疑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他怀疑李陵忽然胆怯后悔,教唆路博德帮他说话,不禁震怒。一面下令路博德与从西河郡出塞的公孙敖兵团会师,一面下令李陵于九月出发,由遮虏障直到东浚稽山(今蒙古阿尔泰山)南麓龙勒水搜索匈奴,如果不见敌踪,即撤退到受降城休息。
领袖猜疑,援军不力,孤军深入,而且缺少战马,凡此种种,都给这次出征蒙上了不详的阴影。
李陵率领他的五千步兵按照计划,从居延出塞,向北挺进。三十日后,到达东浚稽山扎营,把沿途所见的山川形势绘制成军用地图,派骑兵陈步乐先行向长安奏报。刘彻召见,陈步乐简报行军情形,表示李陵能得到士兵的效死。刘彻大为高兴,任命陈步乐当宫廷禁卫官(郎)。
然而就在此时,前线情势突变。匈奴单于亲自统率的三万大军,已把李陵团团包围。面对优势敌军的包围,李陵毫不慌乱。他把部队集结在两山之间,用运粮车结成车阵,四周布防,自率精锐在车阵外列阵应敌。前排战士手执盾牌长戟,后排则埋伏弓箭手。命令:"闻鼓而进,闻金而退。"匈奴兵团见汉军人数很少,直扑过来,前排战士迎战肉搏,然后返回战壕。待匈奴追击,后排军突然万箭俱发,匈奴士卒应声倒地,死伤狼籍,急收兵还屯山上。李陵军队尾击,斩杀数千人。
单于大为震惊,马上集结东、西各部增援,共八万余人,再发动攻击。重寡悬殊,李陵只好且战且走,向南撤退。但是缺少战马、机动性差的弱点,却让这支劲旅吃够了苦头。他的步兵再强悍英勇,也无法摆脱骑兵的追击,将士们每前进一步,都要浴血奋战,可是匈奴骑兵两翼张开,很快就又把李陵兵团夹在当中。
这样艰难转战数日之后,部队已经是死伤惨重。李陵下令:"士兵受伤三次以上的,可以坐车。受伤两次以上的充当驾驶。受伤一次的继续战斗。"即使如此,他仍带领残破之师再作反攻,斩匈奴士卒三千余人,成功突围。然后改向东南,沿着前往龙城的旧道,再走四五日,到达一片苇草茂盛的沼泽地带。匈奴兵团顺风纵火,李陵却先纵火烧出一条通路,继续南下。此时到达丘陵地带,匈奴单于在南山上眺望,命太子率骑兵攻击,李陵军退入树林,在树林中厮杀苦战,击杀匈奴数千人。李陵遥遥望见单于在山上指挥,下令用"连弩"遥射,箭如雨下,单于急奔山下躲避。
单于大为震惊,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精锐的优势骑兵,苦战多日,伤亡惨重,居然拿不下一支小小的汉军偏师。而且疑虑:这支部队打到现在,居然还是阵脚不乱,斗志十足,莫非早有准备?他怀疑这是汉朝的圈套,以孤军深入的假象,引诱匈奴向南追击接近边塞,进入汉军的伏击圈。他甚至想放弃这块叫他吞不下去的硬骨头。可是他的部下一齐反对,叫道:"单于御驾亲征,率领几万人的大军,如果还吃不掉区区几千汉军步卒,以后还怎么号令属国,还怎么让汉朝不轻视匈奴?在山谷树林中既不能取胜,前面四五十里,就进入平地,如果再不能取胜,班师不晚。"
这时李陵军处境越发险恶,匈奴依仗绝对优势兵力,反复冲击不止。但是在又付出二千余人伤亡的代价后,匈奴人真的近乎绝望了:为了歼灭这几千汉军,他们已经死伤万余,而汉境近在眼前,莫非老天站在汉人一边?
然而,就在这时,李陵的军候管敢因受到校尉的欺辱,投奔匈奴,将李陵的困境和盘托出:"李陵并没有后援,前面也没有埋伏,箭且用尽。只有李将军的警卫部队,跟校尉成安侯韩延年(也是将门之子,父韩千秋击南越战死,武帝封子延年为侯,以校尉随李陵出征)的部下,各约八百人,武装还全,担任先锋。他们分别使用黄旗、白旗,如果用精锐骑兵集中射击,就可击破。"单于兴奋得从马背上跳起来,下令他的部下,继续攻击。
匈奴兵团决心俘掳敌将,在攻击时高喊:"李陵、韩延年,赶快投降!"大军越过李陵兵团,截住退路猛攻。李陵被困在山谷之中,匈奴兵团布满四周山顶,集中发箭,蔽天而下。李陵军突围,再向南挺进,将到鞮汗山,又被匈奴军包围。李陵率残军血战,一天之中,发射五十万箭,箭终于用尽。遂抛弃辎重车辆。这时战士还剩三千人,刀枪已折,于是砍下车轴当武器,文职人员拿着刻字的笔刀,一齐退入狭谷。而匈奴兵团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单于亲率精锐部队遮住谷口,从山上滚下巨石,声震天地。战士死伤枕籍,无力再战。
黄昏降临,李陵换穿便衣,独自出营,告诉左右不许跟随--到了这个地步,他只能希望靠个人冒险,侥幸劫持单于。然而观察形势后,李陵黯然折回,叹息:"我们已经失败,死在此处。"他仰天长叹:"苍天!苍天!再赐给我们数十支箭,就可以突围。而今,我们没有武器、没有箭。等到天明敌人发动攻击,我们只有坐受捆绑。不如解散,各人分别逃生,希望有人脱险,回到汉境,奏报天子。"下令砍倒所有旗帜,把值钱的珠宝埋藏地下,每个士兵各带粮食二升,和一块冰(用作饮水),互相约定,先到遮虏障的,等待后到的战友。
夜半,李陵命击战鼓,战鼓已破,不能发声。李陵跟韩延年上马,率领十余位壮士向南突围。匈奴骑兵数千人追击,尘沙蔽天,韩延年战死,李陵被俘。他的部下分散逃命,逃到边塞的约有四百余人。李陵军溃败的地方,距边塞仅一百余里。
即使在今天,我们在重读这场两千年前的败仗时,仍然会感到热血沸腾。我们感到的不是耻辱,而是悲壮,以及为自己有这样英勇无畏、虽败犹荣的祖先而自豪。在我们看来,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役,足以和斯巴达人的"温泉关战役"媲美,而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不是罪人,而是英雄。
为什么当时的观点如此不同呢?为什么领导了这样一场战斗的指挥官竟受到"灭族"惩罚?难道那时的人没有基本的良知,和基本的判断力?
是否这场战争的记载本身就不真实呢?以上记载,引自《汉书》,但材料很可能来自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太史公对这场战争的描述,与后来的《汉书》很相似)。我们知道,司马迁因李陵之祸受到"宫刑"之辱,他的记载是否不可靠?王夫之就是这种观点,并因此对司马迁大加斥责:李陵战败,他出于私人交情,强词开脱;受到处罚后,还是不肯改悔,在书里颠倒黑白,为叛徒评功摆好。
王夫之经历了亡国之痛,对外族和投降外族者十分痛恨可以理解,也许在他看来,李陵和大汉奸吴三桂是一路货色。可是他的指责根本站不住脚。司马迁早已说明:他和李陵并无交情,只是对此人印象较好,不相信他会背叛而已。况且,司马迁因此获罪,汉武帝又在位,他断不敢虚构战斗情况,为李开脱。李陵的军队虽覆没,但突围回归的余部,尚有四百余人,而且分路突围,绝无"串供"可能,如果司马迁对战争的记述与这些亲历者的交代不一致,肯定会大祸临头。
真正的原因是汉武帝的虚荣受到了打击。他本指望大舅子李广利立下大功,为他长脸;李广利兵败后又指望李陵胜利给他遮羞;李陵被围,他又期望李陵战死保住最后的体面。于是一听到李陵投降的消息,就大发雷霆,责问先期报捷的陈步乐,陈步乐有口难辩,只好自杀。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既然皇帝认为李陵应该自杀,谄媚的大臣们也一致认为李陵应该自杀。只有司马迁说的恰恰是刘彻所不愿意听的话--他因此大难临头:
"李陵对士兵非常爱护,平时常以杀敌报国为最大志愿。如今不幸战败,而一些没有冒一点危险的大人先生,却在一旁议论纷纷,挑剔他的过错,使人痛心。李陵以区区五千步兵,深入沙漠与八万骑兵对抗,转斗数百里,箭尽力竭,但仍冒白刃反攻,部下毫无离心,自古名将,不过如此。他身虽被俘,却曾力挫强敌,也足以名垂天下。而且我更相信,李陵忍辱投降,绝非出自本心,他一定另有计谋,报效祖国。"
刘彻大为光火,就把司马迁囚入诏狱。法官会审的结果,确定司马迁犯了包庇叛徒的伪证之罪,判处死刑。司马迁的家人为他好不容易借贷到一笔赎金,才减为次一等的腐刑--将生殖器割除。
腐刑固然痛苦,但羞辱尤甚,司马迁几次都要自杀,但他终于在残忍的命运下活下去,为的是要完成他的《史记》巨著--这一五十多万字的巨著,不但成为中国史籍的珍宝,而且他所开创的记传体裁从此被后代史家奉为圭臬。
这里有一个问题:李陵为什么不象韩延年那样战死或自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