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四”19周年,正值四川汶川5.12大地震之后。几位“六四”难属在“六四”19周年前夕接受采访,谈他们今年为继续寻求“六四”真相,切实尊重生命价值,所选择的特殊祭奠方式,以及他们的心情。
汶川大地震后的“六四”19周年祭
今年“六四”19周年,正值四川汶川5.12大地震之后。据中国民政部报告,截至6月3日12时,四川汶川地震已造成6万9,107人遇难,失踪1万8,230人。
几位“六四”难属在“六四”19周年前夕接受采访,谈他们今年为继续寻求“六四”真相,切实尊重生命价值,所选择的特殊祭奠方式,以及他们的心情。
“天安门母亲网站”开通几小时后被封锁
北京时间28日上午8点“天安门母亲”网站正式开通,几小时之后,就遭到当局有关方面的封锁。在北京的“六四”难属丁子霖女士说:“半天不到,就被封了,现在必须用代理服务器才能看得到。”
八九“六四”简介
1989年4月15日,被罢黜的中共前总书记胡耀邦逝世。随后,北京爆发了以学生为先导,继而社会各阶层参加的大规模街头请愿游行。
(当时各界游行录音片段)
“耀邦不朽!”“言论自由!”“解除报禁!”“要求清除腐败!”“铲除官倒!”“保障人权!” ......
从4月中旬到5月,先在北京,后在中国各地,游行规模越来越大,社会各阶层陆续加入。
5月20日,中国当局在北京部分地区实行戒严。6月3日夜里,戒严部队动用坦克和机枪,在北京街头射杀手无寸铁的学生和市民。
当时实况录音剪辑片段
(北京街头戒严部队的枪声和民众的喊声)
女:“快,快!近一点儿!快一点儿!”
男:“板车,板车!”
(枪声)
另男:“录下来这暴行!”
女:“救-护-车!快!救护车!救-护-车!”
男:“一个小女孩趟在了坦克底下,北大一个助教,背后中了一弹,鲜血,全身流满了鲜血,躺在了地上,然后我们去救的时候,他们还朝我们开枪!”
(枪声 人喊声)
在6月3日夜里、6月4日清晨,以及随后的几天里,到底有多少人遇难,多少人受伤,时至今日,中国当局一直没有公布确切的数字和名单。
丁子霖:儿子蒋捷连在木樨地被戒严部队枪杀
北京的丁子霖女士原是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她的先生蒋培坤是这个系的教授。1989年6月3日夜里,他们17岁的儿子蒋捷连(北京人大附中高二四班学生),在北京木樨地被戒严部队枪杀。
丁子霖女士说:“小连是在29楼…本来两个地铁口之间,29楼前面有一个长的花坛。小连和他同学赶到那儿就赶上开枪,他们就‘猫’着,躲在那花坛后边。开始开枪以为是橡皮子弹,小连个子高,‘猫’着,一颗子弹射中他的后背进来,穿透心脏,没留在体内,又穿出去。他的同学在旁边,同学比他矮,就是脚上擦破一块皮。
他们两个人结伴去的,小连还跑了两步,说‘我可能中弹了,你快跑吧’,他跑不动了,说完就跪倒,趴在地上,就此昏迷过去了,血流如注。同学告诉我,民众先用平板车,后来看他血流得太厉害,一直昏迷不醒,马上又截了辆汽车…他就此再也没醒过来。后来儿童医院出的死亡证明,说‘来院前已死亡’,所以我知道他的时间,就是这个时间。”
丁子霖与“六四”难属群体
1991年,丁子霖女士在接受外国记者采访的时候,首先站出来公开了儿子遇难的经过,随后开始寻访“六四”遇难者家属和伤残者。到目前,她和几位难属一起,已经寻访到 188位死难者的亲属和71位伤残者。这些人组成的群体被称为“‘六四’难属群体”或“天安门母亲群体”。
当局对“六四”难属“三项诉求”和对话要求未予答覆
今年2月28日,127位1989年“六四”受难者家人和“六四”伤残者联名发表公开信,致全国人大、政协“两会”代表,题目是《天安门母亲的呼吁:关于“六四”,请政府拿出一个对话的时间表》。
早在1995年他们发表的公开信里,已经形成了‘三项诉求’,概括起来是三句话“调查公布‘六四’真相,依法进行赔偿,依法进行刑事追究”。到现在为止,他们年年写信,重申这三项要求。
当局至今对上述要求都没有给予答覆。
丁子霖女士:“天安门母亲”网站的建立
多年的盼望──
“天安门母亲”网站开通后几小时就遭封锁,丁子霖女士当晚接受采访,先谈这个网站的建立。
她说:“现在是网络时代,有各式各样的网站。这么多年,在我们的抗争中,天安门母亲网站得到很多友情网站的支持和帮助,包括海外媒体,包括你们台,能够帮助我们及时把呼吁、诉求、心声传达给大家。对此,我们这个母亲群体一直都心存感激。
但是作为一个受难者群体,看见人家的网站我们很羡慕,几年前我们就有这个心愿,盼望能有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网站,充分把我们群体的活动,所思所想和诉求告诉大家,通过这个平台传递出去。
难属年纪大了,与时间赛跑的迫切──
还有一个很现实的因素促使我们这个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就是我们年纪越来越大了,从1995年开始到现在,先后和我们一起在公开信上联署的难属,离开人世的已经有十八人,每年都有。这让人既心酸,又感到很迫切,我们也许看不到讨回公道的一天,我们更需要和时间赛跑,尽我们微薄之力。
寻求真相,留给历史──
我们觉得,光是说‘我永不放弃,我会坚持,我会继续’还不够,要趁我们还在、头脑还清楚、还跑得动、说得清楚、写得动的时候,把我们寻访到的真相、做过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及我们所想到的,都作为一个数据库保存起来,留在人间,留给历史。
将来即使我们看不到这一天,自有后来人,根据我们所留下的材料,为‘六四’讨回公道。这点我们是坚信不移的,只是时间问题。我们活着一天,就必须做实事。
出版书,国内买不到;汇集资料,对得起倒下的人──
我以前在朋友的帮助之下,尤其是在海外朋友的帮助之下,先后出了三本书,但是这些书要买得到才能看得到,(被禁)买不到还有很大局限性。
现在是网络信息时代,能普及很广,还有很多书里没有写到的,很多图片,保存下来了的许许多多,我们现在公开的只是其中很少一部分。所以,我觉得时间不等人,我们必须在有生之年把这些分散在各个地方的资料、埋在难友们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整理出来,给大家留下,才能对得起我们死去的亲人,对得起和他们一起倒下的人,也对的起自己的良心。
“IFC爱抚思志愿者团队”的技术援助──
难友们达成共识,但真做起来很难,年纪都大了,每人几乎都有这个那个病,精力有限,会电脑的太少了。
这时,我们和‘IFC爱抚思志愿者团队’共同主办这个网站,爱抚思团队提供技术援助,他们是义工,费用都是他们自己捐助,我们心存感激。这么多年,他们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现在也不愿透露他们的名字。得到他们帮助后,我们就想,今年年底能不能建立起来?没想到他们效率很高,在美国他们要工作谋生,剩下时间夜以继日帮我们做。我们共同设计栏目,文字由我们整理提供,也很紧张,网站提前建立了。
蒋培坤先生:“天安门母亲”网站栏目介绍
蒋培坤先生介绍“天安门母亲”网站栏目:“第一部分是关于‘天安门母亲’群体的简介,这部分分三方面──第一、‘天安门母亲’群体的形成及构成及概貌。第二、‘天安门母亲’的诉求信念及主张。第三,‘天安门母亲’的足迹和历程。
第二个大栏目:‘真相与记忆’──‘六四’死难者名单、难属的证词、寻访实录。
第三个栏目:‘呼吁与表达’──主要是我们历年来的公开信、一些文稿、告同胞书,历年一些重要的采访、专访,有文字记录的。(这部分还没整理)
下一个栏目是‘六四’文献资料库,图片与声像等,现在有56幅死难者的照片,以及介绍。
我们这次还公布了两张‘示意图’──‘六四’死难者遇难地点示意图,及死亡医院的示意图。 中间还有‘本站推荐’──文章是滚动的,包括我们自己写的,以及转载的比较好的文章。
还有一栏:‘评论与争鸣’涉及‘六四’事件、‘八九’民运的,涉及‘天安门母亲’群体的各种各样的讨论、质疑、批评等等。此栏正在建设,还未开通。”
蒋培坤先生:网站被封不意外,希望大家用代理服务器看
记者:“这个网站被封,您有什么感受?”
蒋先生:“这也没有什么意外,持有不同政见的网站,他不可能给你自由流通,可想而知。我们建立这个网站,因为现在国内网民很多都利用代理服务器来看海外的网站,希望大家能通过代理服务器看到我们的网站。服务器放在海外,向全世界说出我们的声音,总是有各种各样可能转到国内来。”
丁子霖女士:网站被封,是制度决定的
丁子霖女士:“网站被封,是我们意料之中,这是制度决定的。现在整个新闻没有开放,‘六四’没有解禁,所以今天上午能放那么两、三个小时,我觉得已经很意外了,至少让人家知道‘天安门母亲’有个网站。”
蒋培坤先生:请记住“天安门母亲”网站网址。“天安门母亲”网站网址是:www.tiananmenmother.org
丁子霖女士:天灾与人祸
天灾与“豆腐渣工程”人祸──
丁子霖女士:“这次汶川大地震是我们民族的又一个大悲剧,是‘天灾’引发的,但是再加上‘豆腐渣’工程的‘人祸’,就造成了…刚才我看报6万8千多死亡(28日报),再加上1万多失踪的,遇难者就达到8万,再加上日后伤重不愈、不治身亡的,那就超过8万了。这是令人悲痛的。
我们每个‘天安门母亲’的成员,和四川地震遇难者家属心情一样、感同身受。我们这个国家今年真是个灾年、死亡年。年初雪灾,那么多同胞被剥夺了生命,受灾受难,接着又有交通事故,有死难者,接着又是‘5.12’大地震...
想起“六四”,纯粹的人祸──
正像有的朋友给我们网站发来贺辞说的那样──‘六四’在当局是个敏感的字眼,偏偏‘六四’周年快临近了,青川又发生了规模6.4地震,震的还有完没完?
但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灾难面前,我觉得在大家遭大难的时候,所迸发出来的举国同悲,全民哀恸。我很自然地就想起,将近19年前,儿子遇难的情况,那是一场纯粹的人祸呀!共和国军队,枪杀学生和平民,不是人祸又是什么!”
丁子霖女士:想起久违的1989年民主民热情
丁子霖女士:“我又想到他们在屠杀之前,1989年时民众对国家和民族命运的关注,要求民主,要求反对腐败,反对官倒,要求新闻自由等等那份热情,久违了!真的久违了,被野蛮的屠杀,硬把我们民族这份热情压下去了,压下去那么多年,以至于新的一代人不知道有‘六四’这回事。这是当局故意制造的遗忘。
可是,在这次大灾面前,全国和全球的华人以及国际友人、国际社会都在关注着四川的地震,就像当年国际社会关注‘六四’大屠杀,关注屠杀之前中国北京天安门广场民众的热情一样。我觉得这一幕,让我们这些经过这场劫难的人,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这些。”
丁子霖女士:良知没有丧失干净,我看到希望
丁子霖女士:“从这里,我觉得又看到一丝希望,就是我们这个民族,不管共产党当政者如何费尽心思,想要把‘六四’这段历史抹去,把他们这段罪恶抹去,从人们记忆里挖掉,做不到的!把民众的热情,像浇一盆冰水,把它熄灭,不可能,扑灭不掉的!
他可以压一年、两年、三年…他也可以用强权、政治迫害来压、用经济、名利场来诱惑,但是真正有良知的,或隐藏在内心的,总有一天会迸发出来,释放出来。
我觉得,这次民众对灾区遇难同胞的那种关切,让我觉得中国人的心并没有冷,我们的民族还没有被共产党弄得那么冷漠麻木,良知还没有丧失干净。所以,从这里,我还能看到希望。”
丁子霖女士:国旗第一次为遇难平民降下,进步不能到此为止
丁子霖女士:“国旗能够第一次为普通民众降下,我个人认为这是政府的一个进步,不管它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不管它是遇到压力的,还是它天良发现了。不管怎样,国旗是为遇难的平民百姓降下了。这是1949年他们掌权以来的第一次,全民哀悼了三天。
我觉得这是很不容易的,这是大家抗争来的。我们要珍惜这一抗争的成果,也要肯定政府在这方面所表现出来的进步。
问题是不能到此为止,我们还得推着它往前走,被迫的也好,自愿的也好,只有往前走,没有回头路。而且,这个人祸,就是制度造成的。这个制度,就像我们网站发刊词里讲的‘不改就不行,非改不可’。”
丁子霖女士:两个“母亲群体”和人类普世价值
丁子霖女士:“19年前那场‘六四’屠杀,中国大地上涌现、自然形成了一个‘天安门母亲’群体,19年后,汶川大地震以后,中国大地上又涌现、自发形成“四川地震母亲”群体。
我看到网上那些母亲捧着孩子们生前的照片,排列整齐地在那里和平请愿,要求政府追究和惩办‘豆腐渣工程’的责任者。我想,母亲们也是被逼到这个份上,母爱是人的天性,对母爱的尊重也是人类的普世价值。”
丁子霖女士:对生命的关爱与麻木冷漠
丁子霖女士:“从母爱,又联系到对生命的关爱。这次对灾区遇难同胞的关切,这份情感,就升华到人类对生命的尊重和关爱,对死亡的敬畏和诫拒。我想这都是人类的普世价值在我们这个多灾多难民族身上的体现,我们要珍惜这些,保存下来。这是一份非常可贵的情感。
过去,我们常常为我们这个民族的麻木冷漠感到悲凉──1989年的那份热情哪儿去了?共产党的那种利益的驱动就这么灵啊?我们常常为此感到悲凉,觉得这个世界是太势利了!有时候看到国际社会在外交场合对中国政府可以提这个事、那个事,‘六四’已经闭口不谈了。”
丁子霖女士:挺直脊梁骨,坚持正当诉求
丁子霖女士:“‘六四’过去了吗?这点我们已经明确了,得靠自己!这也是这次决心要建立这个网站──一个人如果自己脊梁骨不硬,腰板不直,自己不争气,光靠人家来扶你,人家来替你呼冤,替你来对加害者施压为你讨公道,世界上没这么好的事!
自己首先要争气,把腰板挺得直直的,骨头要硬硬的,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要顶住压力,坚持自己正当的诉求。但是不能着急,不能随风摇摆,只有自己坚持,人家才能帮你。
我们欢迎来自方方面面的善意的支持和关注,但我们首先自己要努力。所以,这次四川大地震,可以说,我们心情一直是很沉重的,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难友们见面,谈的也都是这些事。”
丁子霖女士:今年“六四”开通“天安门母亲”网站,公布两张图
今年的特别祭奠:网站开通和公布两张图──
丁子霖女士谈今年“六四”特别的祭奠方式:“今年‘六四’19周年,我们不写公开信了。
去年我们以座谈纪要的方式,来表达我们的诉求和我们的理念。今年,一个是我们网站的开通,作为纪念19年前遇难的同胞,我们公布这两张图──这也是一个朋友友好的创意。
来自三个方向的“T”形血路──
根据我们以前陆续公布的名单,有遇难者的名字和遇难地点。如果有医院的话,记录送到哪个医院。在北京地图基础上,我们把遇难者、遇难地点标上,一张血路图就显示在面前了。
你看,那天夜里的屠杀,从东西南三个方向,戒严部队向天安门行进。
西边,从五棵松──公主坟──木樨地──西单──六部口──南长街──天安门。
东边,从建国门──东单──南池子──正义路口──天安门。
南边,天桥──天坛──前门──珠市口──到天安门。
图是白的,地点是黑的,遇难者名字是红的,非常明显。我第一眼看到时,非常明显是一个‘T'字形血路。这条血路是由我们亲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和他们的鲜血铺成的。戒严部队就是从这三个方向,奉的邓李杨的命令杀进来的,到天安门。
驳“天安门广场没有死一个人”──
他们不是说天安门没死一个人吗?我们现在寻找到的虽然就有几个名字,但是在广场的方圆之内,纪念碑、旗杆下,人民大会堂旁边,小平房顶上,革命博物馆前面,有名有姓倒下的人。这是铁的事实,能抵赖得了吗?”
丁子霖女士 :唤起知情者的记忆与良知,请多给我们一点线索
丁子霖女士表达她的希望说:“我们今年公布这两张示意图──遇难地点图和死在医院的图,标明我们已知道的有多少。公布这个,只是想唤起知情者那份已经埋藏得很深的记忆,更希望唤起他(她)的良知,能够给我们提供多一点遇难者的线索。
譬如,这么多医院的示意图是我们难友自己想出来的。到目前为止,除了301医院蒋彦永医生在和我交谈的时候告诉我,他当时亲手抢救的送到301医院的‘六四’多少伤员、死了多少以外,(其他知道死在301医院的)几乎就没有。
北京这么多医院,当时救治了那么多,有抬到医院死了的人,复兴医院那么多,自行车棚里尸体都摞得成堆了,可是没有一个医院医务人员给我们提供哪怕一个数字。
救治者,如蒋彦永医生,当然不知道死者的名字,能提供个人数也好啊!只有我一个老朋友,在1989年知道我们儿子遇难了,他(她)是看着我儿子长大的,不忍当时来看我。8月份来看望我的时候,他(她)家有人在协和医院工作,就告诉我,不是你一家的不幸,协和医院到8月份,冰柜里还有四十多具尸体没有被认领。这位朋友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我和我丈夫都清楚记住了这句话。”
丁子霖女士:哪怕一星半点线索,我们都会继续去找
就是这么一点线索,在偌大一个北京,这么众多的医院,这么多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但面对‘六四’的禁区,噤若寒蝉。我想,他们中间不可能一个人都不知道我们这些难属正在寻访,但就是一个都没有说,哪怕间接的、匿名的告诉我们一下,也没有。
所以这次我们也公布这个在各家医院的死亡人数,我们也想唤起北京各个医院当年的医务人员,能不能给我们提供点线索,我们去找。我们有网址,他们也可以不留下自己的名字。
北京现在搬迁变动很大,有时候我们好不容易得到一个线索,也联络到他们的家人,证实这个大学生死了,有名有姓,死在哪个医院。但是我们再三去找,他(她)家属不愿意跟我们见面。”
记者:“到现在寻访到的遇难者共有多少位?”
丁子霖女士:“我现在只能说188位,此外有几位还要进一步落实。”
记者:“伤残者呢?”
丁子霖女士:“还是原来说的七十多。伤残者就更不愿意说了,因为他(她)毕竟是幸存者,和遇难者有所不同。有的伤残者很勇敢,也提供过证词、参加公开信签名。”
记者:“今年‘六四’19周年,还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话?”
丁子霖女士:“我们希望网上的两张示意图能够推动寻访活动进一步开展,方方面面,直接间接能给我们提供点线索。哪怕有一星半点线索,我们都会继续去找。”
张先玲女士:看见废墟下埋的孩子,就想到“六四”被枪杀又被埋的王楠
“六四”难属张先玲的儿子王楠1989年遇难前是北京月坛中学高二学生,19岁。在1989年“六四”屠杀中,被戒严部队枪杀后,遗体又被戒严部队埋在天安门广场边二十八中门前土地里。
今年在大地震之后纪念“六四”,张先玲女士接受采访说“我看到废墟下埋的孩子,就想到王楠当时的样子。他有一张被从坑里面挖出来时的照片,人都变了形,身上全是泥土,跟地震中遇难的人有些相像,但原因完全是不一样的。
张先玲女士:医生见到王楠时,还是可以抢救的状态
张先玲女士:“那个是天灾,而这个完全是人祸,而且王楠完全是可以救活的人,反而给他置于死地。医生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是可以抢救的状态。埋的时候,他已经死亡。他是三点半钟左右死亡的,估计是六点钟左右才埋下去的。”
张先玲女士:为不让卫星拍照,长安街上死后被埋的不止王楠一个
张先玲女士:“埋的目的就是当时不让…据说卫星能够拍下长安街上的情况,当时就是不愿意让卫星拍下来。所以就把长安街上死的人埋了,也不止他一个。”
记者:“现在知道的,当时到底埋了多少人?”
张先玲女士:“一点都不知道。我只是从我的寻访中,确实从我孩子那个坑里就有3个人。在我寻访过程中,曾有个叫张慧敏的人,她丈夫叫苏生机,他丈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在我们整个名单里大概有13个这样的人)。
因他丈夫是8341部队转业的,很多战友转业在人大会堂、国务院、新华门里边,她丈夫的一个战友告诉她说,人大会堂外边也挖出一些人。她听说后,就和他丈夫的战友跑出去看,已经被拉走了,她没有看到。我才知道还有别的地方有埋人的。
后来我就联想起,在人大会堂外边,原来大概有两排松树,下面至少有一米见方的土地。‘六四’后,松树都没有了,都铺成方砖了。但确实在那里埋了多少人,在什么地方埋了,还没有确实的消息。”
记者:“王楠被埋的确切地点在哪儿?”
张先玲女士:“新华门东边,国务院东门的外边,大概有几十米,旁边有北京市第二十八中学,现在改名叫长安中学,就埋在大门东边的草坪里。”
记者:“是什么机会就挖出来了?”
张先玲女士:“当时坑挖得比较浅,裤腿都露在外面,一下雨就有腐烂气味,学校要开学,就报告了。挖出来,去领尸体的医生告诉,确切的是坑里埋了3个人。
王楠穿着一身军服,尤其是当年发的军用武装带,戒严部队以为他是个战士,就把他送倒医院去了,人家来查了几次,他不是战士,就通知学校了。我觉得就是天意,否则谁能想到在那里还能埋人哪!”
张先玲女士:我们夫妇不敢看地震人被埋的情况
这次我看到地震,第一个场面我就特别难过,所以后来我都不敢看地震。我先生一看地震的情况,心脏病就犯了。确实太跟(王楠被埋)那情况相像了,不过一个天灾,一个人祸,瞬间人就没有了。
在地底下的人能挖出来,我也很高兴,毕竟把他给挖出来了,可是我们的孩子,明明可以救,不救,给他弄死了再埋起来,什么样的一个对比啊!”
张先玲女士:肯定进步,珍重生命,反省摧残人性
张先玲女士表示:“无论如何,他这次表现总还是有点人性,还是有一点进步,我个人认为还是应该肯定。中国人长期,尤其是近几十年来,对人性蔑视。地震唤起人们人性的一面,能看到大家...包括政府方面对生命的尊重珍惜和人性之爱,我觉得还是好事情。
我自己有两方面感受:对罹难同胞突然在天灾中丧失了生命,他们亲人的悲痛,我们也感同身受,因为我们也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但我们受到的待遇是不相同的,尽管有些人在私下里对我们表示同情,但不敢公开表达。现在因为大部分是天灾,大家能够把心中人性的爱、同情表达出来,我认为这是好事,包括政府做的这些事,起码是人性的第一步。
希望他们能真正反省这几十年来对人性的摧残,从现在开始一点点恢复对生命的珍重、对人的尊重,对人性光辉的敬畏,和对人性爱的提倡。这就是我在今年‘六四’十九周年的想法。”
张先玲女士:未及时允许海外救援者进入,最遗憾,最不该
对于没有及时允许海外救援人员进入灾区抢救,张先玲表示:“这是最大的遗憾,太不应该,当时我们呼吁了,我觉得这太不人道了。”
张先玲女士:地震前后事一定要认真追查,惩处责任者
张先玲女士认为:“地震中间,有些前因后果想起来也是非常不人道的。校舍塌了那么多,现在政府方面总结出那么几条理由,简直就是混话,不是理由,简直就是搪塞。
例如,第一说是‘震级太高了,所以学校房子倒’,震级都是同样的,不见得学校那儿震级就特别高吧?有的政府房子怎么没塌呀!第二,说‘正好学生在上课’,那人家也在上班呀。说‘学生人比较集中’,既然人集中,你设计承重量就应该比较大呀……
几条理由完全都不成立。地震中前前后后的事情,一定要认真应该追查,是谁的错,该惩罚谁就惩罚谁,否则后果一样不堪设想。如果不追查,实在是太不像话。作为家长,也不应该放过,不要再制造出一个‘四川母亲’群体来。”
张先玲:当局封网,犯罪杀人者害怕真相
“天安门母亲”网站开通第二天,张先玲女士说:“开通网站是我们想了很久的事情,在志愿者团队帮助之下,能正式开通,非常高兴。当局把它封掉了,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我们要拒绝遗忘,呼唤良知,说出真相,当局害怕的就是真相。真相一说出来,很多不知道怎么回事的人,就都明白了,到底谁对谁错,谁犯罪杀了人?犯了罪的人是最怕真相的。
网站昨天开通,我和两个难属交流过,他们也表示很高兴,今天还不知道已经封了。”
张先玲女士:管制新闻,虚弱无能;一种声音,奴化人民
记者:“封锁了你们的网站,您心里感受如何?”
张女士:“一是对他们蔑视,说明他们怕人说真话,才不让人自由表达意见。不光是我们,新闻他们也管得很厉害嘛,表现出虚弱无能的穷途末路的伎俩。
再一方面,我也觉得很无奈,大多数人只能听一方面的声音。如果不是有些什么办法的话,很难看到不同的意见,听到不同的声音。长期听一种声音,思想就会变得麻木,变得很奴化。我也感到悲哀,有时甚至好像没有希望。”
张先玲女士:毕竟网上有一片很热闹的世界,希望还是有的
关于网站,张先玲女士说:“我觉得这个网站非常重要,因为‘六四’已经过去19年了,很多年轻人不知道这桩事情。
当代年轻人也很有正义感,也对共产党的一党独裁和我们社会的黑暗很不满。但他不知道,比他们早一辈的,十九年前的学生们已经为这个事情,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我们这个网站开通之后,里面就有很多遇难者情况介绍,和“天安门母亲”群体形成情况介绍。
毕竟网还是有人看的,网上还有一片很热闹的世界,还是有些年轻人知道‘六四’这样的事情。 希望还是有的,道路可能比较漫长。
接触到一些20岁上下的人,他们对‘六四’这件事知道得甚少,觉得根本不可想像,不要说开枪杀人,就是像文化革命这种事情,都觉得‘怎么可能啊?’当然我把自己的事情和他们说了以后,他们也很愤怒。”
张先玲女士:坚持自己的主张,注重公民意识觉醒的过程
张先玲女士:“我觉得时间拖得太长了,我们从50多岁变成70多岁。政府居然这么多年都不能给一个公道!当时60多岁的人已经8、90岁了,他们也害怕自己在世的时候,看不到希望,他们内心有深深的遗憾,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不论结果如何,他们总要坚持自己的主张,注重这个过程,这也是他们了不起的地方。
我觉得‘天安门母亲’群体的形成,就是公民意识觉醒的过程,当然我们主要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维护自己权利的过程。这就是一种民主意识的苏 醒,这种苏醒,对每一个公民都是有用的。看到我们的网站人,也能提高自己的公民意识。维护自身的权利,我们国家、民族才能有进步。
网站里有很多栏目──评论,事实真相、图片,揭露出一些真相。同时,了解一些真相又没有地方说的人,也可以把材料提供到我们网站来。或者他们有什么想法,对我们的抗争有什么建议,都可以放到我们网站来。我们可以讨论、评论,加强交流。”
徐珏女士:儿子吴向东死于戒严部队的“开花弹”
中国地质科学院退休研究员、“六四”难属徐珏女士的儿子吴向东在木樨地遇难,死于戒严部队的“开花弹”。徐珏女士说:“他死时20岁,东风电视机厂工人。上大学的夜校,仪器制造大学,学电子仪器专业,已经学了3年,再有一年毕业。他是学校里成绩非常好的,年龄也最小。”
19年前,徐珏听到儿子遇难的消息,当时就昏了过去。她回忆说:“等我醒过来,医生说‘你要看,赶紧看看,说不定晚上解放军就把这些尸体都消去火化了’。我说 ‘那让我去看看’。两个医生就架着我,我一看到孩子,就趴过去想亲他。那两个医生都是年轻的大小伙子,架着我不许我,因为他死了已经有一段时间,有细菌什么的,他们硬把我给架起来。
看着孩子,子弹(开花弹)是从前面射进去的,后面出来。前面子弹眼儿只有一个厘米,后面出来就起码有5、6个厘米大,伤口的肉都烫得圆圆的。实际上可能是11点多受了伤,把他抬到医院里去,后来血就这么流光了。”
记者:“您见到他遗体是什么时候?”
徐珏女士:“4日下午五点左右。大概凌晨一、二点就死了。周围一具一具尸体,堆在那车子上,一个个没闭眼,全是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旁边是一个科技大学学生,这边也是学生。朝他脚的一排那里,又有老太婆,还有小孩子...真是惨无人道。
我们真是急得没办法,回家后想办法,还是北京人偷偷给开了一张证明,说是病死的,就可以到东郊火葬场火化。就这样,以病死的名义去火化。
尸体运过去以前,说要给他洗洗都没时间,就用冲汽车的高压水龙头在他身上洗,衣服都还没脱好换好,这边说‘解放军来了’,又马上把湿淋淋的东西往汽车里送…很小的一个汽车,就拉着他东躲西藏地绕小道到了东郊火葬场,去火化。
火化之后,有人说‘你们家属快走,到时候解放军一来,把你们当作是暴徒家属,给你们一车都打死’。”
徐珏女士:封锁网络,对国家发展不利,应呼吁开放网络
在外地出差刚刚回到北京的徐珏女士得知“天安门母亲”网站被封锁。徐珏女士说:“我觉得我们国家采取新闻封闭、对媒体封闭由来已久。但是,这次大地震,通过群众呼吁,外边救援队可以进来了,说明比以前有所进步,但对媒体、网络封锁方面,可以说没有任何改进,对整个国家的发展很不利。
自由通讯,大家可以讲心里话,才能生动活泼,国家才能发展。这种封锁的策略实际是很愚蠢的。我们和全世界应该呼吁国家给媒体新闻自由、开放网络。在大家努力 下,说不定在一定的压力下,它会有所改进。”
徐珏女士:在地震中为生命抗争的人与为民主自由牺牲生命的人
徐珏女士:“从这次地震来讲,中央的领导能到第一线去,对生命的珍爱比以前有所进步,也是在世界大家庭的压力、帮助之下,他们能有所一点点改进。但是,总体来讲还存在很大问题。
这段时间虽然我出差,看到地震的情况,每天都在流泪,一个是为四川灾民承受了这么大痛苦,还是在坚强地为生命抗争,每看到这个镜头的时候,我就对比我自己的孩子,在19年前……
地震是天灾,可‘六四’那时候,纯粹是人祸,他们是为了我们国家的民主和自由,为了‘反官倒,反腐败’牺牲了他们的生命。就是在这样情况下,邓小平他们派了甚至坦克、机关枪等先进武器、几十万全副武装的解放军野战军进入北京城,镇压了那么多北京学生、平民,还有外地学生,甚至用坦克压死了很多人。
这些,因为那时候我去找儿子,一路上都亲眼看到了。历历在目的场面,我永远不能忘怀。
现在已经十九年了,虽然地震后他们对生命能够有所珍爱,可是对我们已经死去的那些孩子,他们也是学生,现在地震中死的也主要是学生。
一个是天灾,我们孩子的死是人为制造的人祸,他们完全是用残酷的手段,镇压了这些手无寸铁的为了祖国进步的学生和平民。”
徐珏女士:从“珍惜生命”到同情“六四”死难者
徐珏女士:“可是到现在,中央根本没有丝毫承认错误的表露,所以我心里边还是不断滴着血。19年,我们是非常难熬地过来的。我们要求对话,到现在理也不理我们。
马上‘六四’要到了,不管怎样,我是一定要给亲人扫墓的。既然为遇难灾民能有三天的哀悼,对我们的子女,在‘人祸’中被他们活活杀死的人,为什么就不能?连我们自己去哀悼,也不允许,还有警察跟着!去年是这样,年年是这样。
今年我还是要去,不管他怎么跟着,就是把我抓起来,我觉得纪念死者、尊重死者、尊重生命,这是人类不可磨灭、维护人权最基本的保障。
他们都要剥夺我们,所以我觉得还是要靠全世界的力量,使我国领导能真正认识到,什么叫‘珍爱生命、尊重生命、尊重死者’,他们提高了认识,问题才能真正解决 。
通过地震,全国人民好像都凝聚在一起,为什么?就是觉得应该珍惜生命,在人们整个觉悟提高的基础上,也许以后他们也会想到同情‘六四’死难者。”
徐珏女士:尚未给“六四”遇难者下半旗,但望不阻拦亲人哀悼
徐珏女士:“这次,我们哀悼在地震中的逝者,同时我们也哀悼自己的亲人,在‘六四’19年来,国家也没有能够给下个半旗。
现在我们也没有奢望能下半旗,但是希望我们去哀悼亲人的时候,不要对我们作任何阻拦或粗暴的行为,这可能对我们是比较最大的安慰。
本来我在出差,特别赶回来,就是为了‘六四’。不管怎样,我要抗争到底,有全世界的支持,我们会变得非常坚强。”
徐珏女士:坚持下去,一定要把公道正义讨回来
记者:“‘六四’过去19年了,提到‘六四’,您接触的现在20岁左右的人什么反应?”
徐珏女士:“我觉得有点麻木,有些孩子还可以,不反驳,但是有些对‘六四’的情况都不了解,在这种场合下,要是讲多了,人多的情况下,人家就会阻拦我们讲。个别时候,可以给讲讲。但年龄大一点的,他们还了解,对我们很同情。刚二十岁的人大部分都不了解情况。
想到我们这十九年来承受了那么大的压力,甚至一开始我都不想活。现在我想,我要活得好,坚持下去,一定要把公道、正义讨回来。
我内心非常感谢国际力量对我们的支持,经济上、精神上各个方面,真的非常感谢!要不然我们真的没法维持下去的。现在我们越来越坚强,尽管我们老的老,病的病。”
被监控的“六四”伤残者
今年5月24日至28日中美第十四次“人权对话”在北京举行,“六四”伤残者齐志勇先生5月23日被警方从家中带走,6月2日被送回家中,警方告诉他美国来了一个对话团,威胁说随时可以将他带走,不许他接受外国记者采访,讲自己的事情。现在他家门前仍有警车、警察把守。
“六四”19周年前夕6月3日夜里,齐志勇先生表示:“这些都是压在我和许多人身上的黑暗的地方,应该去揭露它、透明它。
19 年前当政的政府派兵镇压了手无寸铁的普通老百姓和学生。在这19年当中,更换了几届新的政府,我都盼着他们能够有个新的说法。我总觉得胡温政府上来以后,应该有新的看法、新的解决对话,平和地与我们对话,向死去者的家属赔礼道歉,或赔偿,以平复老百姓心中的不满。没想到还是这样。
最近四川发生地震,我的心里也在悼念死去的百姓,心中不太平静。
明天就是6月4日,我就是在19年前今天夜里一点二十分在天安门广场被戒严部队开枪击中的左腿,现在还是残疾。
在这个日子来临的时候,那些失去儿女的父母亲,失去丈夫的妻子们,他们的心情更加悲痛,我永远不会随时间的流逝把‘六四’忘记。
尤其是在人权方面,2007年12月胡佳被抓,因言论、发表文章被判罪。还有很多人为争取言论自由进入大牢,导致他们的家人受到不同程度的迫害,我为此心情非常不好。
现在北京夜已深了,马上就是‘六.三’、‘六.四’了。他们的部队是十九年前今天晚上九点钟从木樨地开的枪,然后进到天安门广场,坦克、开枪...所以我现在回忆起来心情很不好。”
尹敏女士:“六四”人祸,戒严部队打死那么多老百姓,十九年得不到解决
“六四”难属尹敏的儿子叶伟航1989年6月3日夜里被戒严部队枪杀,当时19岁,是高中三年级学生。 “六四”19周年前夕,从外地刚刚回到北京的尹敏女士,接受采访说:“这次地震,天灾造成这么大伤亡,那么多生命,刹那间全都消失,是非常悲惨的事情。
我作为一个八九‘六四’的难属,那次作为人祸,枪林弹雨之下,打死那么多老百姓,打死那么多无辜的青年到现在没有一点说法,我觉得非常不合理,也非常不人道。
这19年对我们来说,实在各方面打击都很大,但是现在我们得不到解决,很无奈。他们明明知道这件事情是不对的,但就是不能站出来谈这个问题,不能承担。
我们每年的要求也很强烈,迟迟得不到解决。我父母亲年纪都很大了,我一直在外地,最近这一、两天才回来。”
尹敏女士:19年前的6月3日夜里
尹敏回忆说:“1989年6月3日,我儿子在家里复习功课,准备高考,到晚九点多钟的时候,因我家住在紫竹院这边,离木樨地很近,听到枪声。我告诉我儿子‘你哪儿也不要去,外边开枪了’,他说‘好吧’。
因那时我们后边是个十字路口,各高等院校的学生来回跑,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市民,是睡不了觉的,所以我们都到马路边上去看事态的发展,就没管我的儿子。他单独一个房间,在里边温书,我说‘你早点睡觉’,就出去了。”
尹敏女士:6月4日上午,以为儿子去上课,发现预备好的衣服没穿走
我一夜都没回来,一直到天亮四点来钟的时候,我想到儿子要考大学,我应该去买点东西,白糖鸡蛋什么的。我觉得儿子去上课了,因为他告诉我要去补课。当时我很傻,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买东西回来准备午餐,想儿子回来要吃饭。
这时,我突然想起到他房间看一看。一进门,马上就意识到事情不妙──他应该上学穿的衣服没穿走,擦得雪亮的皮鞋没穿,放在门口。
这时候,我马上把做着饭菜的锅和火全部关掉,和我爱人就奔学校了。”
尹敏女士:学校没上课,家中儿子书桌上摆着《纪念刘和珍君》
学校传达室的老头说‘你太傻了,这种情况还能来上课?我们今天根本没补课。’当时我的心就凉了,觉得这孩子要出事,有个预感。
回到家以后,我一看他的东西,桌上摆的是他们高三的语文课本《纪念刘和珍君》,摆得整整齐齐,写的笔记和日记。最后那个台灯旁边。这个条也可能是有意或者无意的,他写的是‘不管发生什么情况,要笑着面对人生’。
记者:“是他特别找到这篇文章看,还是复习内容?”
尹敏女士:“总复习,就复习到这里。”
记者:“伟航高考志向是学什么?”
尹敏女士:“他是学理工。但是在学潮的时候,天安门绝食,他在学校是好学生,老师跟我讲,对他说‘谁上天安门,你也不能去,你是班干部’。儿子后来跟我讲,说‘妈我去过两、三次,我特别同情这些大学生’。”
尹敏女士:6月4日下午晚上的寻找
尹敏女士:“后来,我们饭也吃不下去了。我们院有一个腿被打中的孩子,住在海军总院,我就叫他哥哥,我说你给我看看医院里有没有我们家伟航。他说受伤的没有。
后来我和我爱人一直就找,先到了复兴医院,因为听说复兴医院的伤亡是最惨重的。到了停尸房,摆了一地都是尸体,我挨着个儿看,没有我的儿子。
当时我看的复兴医院的地上,大约得有几十上百。我非常遗憾就是没带照相机,当时那个情况没照下来。”
记者:“您说一地尸体,您看什么年龄段的比较多?”
尹敏女士:“一进门就是一个小孩、一个老太太5、60岁。我一进门,跟着人排着队,心情复杂得很。再往里走,原来那是复兴医院的一个停车房,停自行车的,作为临时的 太平间。进去一看,脚对脚,尸体摆一排一排的,中间留一个走道的地方,供这些人来看。我和我爱人就挨着个看。我看死者确实是年轻人比较多。
我们又到铁路医院、304医院...从我们家,沿着复兴医院往西,这边所有的医院我们都找了,都没有。
到晚上我们9、10点钟回到家的时候,还是没有。我们的同事、朋友都来了。
连夜到城里其它医院去找,也没有。当时就听说有的人被抓走了,后来我就让我们的同事......因为我们是公安部系统,通过关系问,被抓的有我儿子没有,他们也没打听到。”
尹敏女士:6月5日在海军医院“无名尸”照片中发现伟航
尹敏女士:“第二天上午,我们又出去找,他们说海军医院最多。当时我们去的时候,死亡的名单没出来,不让看,最后我们又到海军医院去看。先前我的朋友先去看,他们说有,但是必须亲属去确认。当时我已经起不来了,我爱人和几个好朋友就一块儿到海军医院传达室去看‘无名尸’的相片,其中有我儿子伟航。他们回来就告诉我了。”
记者:“ 当时叫‘无名尸’的有几个?”
尹敏女士:“好多。因为夏天,很闷热的天气,他又没穿制服,校徽什么都没有。就穿着运动衫、T恤衫、运动裤,身上没有任何标志。”
尹敏女士:大夫说这孩子来的时候并没有死
尹敏女士:“我的同事(医生)去确认回来以后,就让我给他找衣服。因为他马上要考大学了,我给他买了很多衣服。因为我这个儿子长得非常帅,大高个儿,白白净净的,长得非常英俊。所以,我给他买了很多准备上大学的衣服──西服、衬衫、鞋呀…最后让我的同事给他穿上。
我有一个好朋友去找他那个大夫,说这孩子当时来的时候并没有死,他的生命力真是旺盛,毕竟年轻。当海军医院大批抢救,九点半多开的枪,到11、12点的时候,伤员多得很。
我儿子离开家时半夜12点多,有的同事看见他了。大夫说有几个小伙子背他到的医院,说‘大夫!大夫快救救他,他还没死!’大夫看见他伤成那样,还有一点心跳。大夫正要休息,一看他那么年轻稚嫩的一个小伙子,就想抢救,后来发现后脑有一枪,没抢救过来。”
尹敏女士:见到儿子遗体
尹敏女士:“擦洗干净以后,他们才带我去看儿子。他们一开始不敢让我看,说太残忍了。”
记者:“您看到伟航的时候,看他的伤情,您见到他的心情?”
尹敏女士:“当时他们把衣服给穿得非常好,都弄得干干净净。把我带到海军医场院停尸房。他停在一张床上。我过去看见他的时候,看不见什么(伤),但我一看,这孩子太年轻了,太可惜了!在场的人都特别悲伤,我抱着他的头痛哭‘你为什么不跟我打一声招呼就走了!’我的心跟刀绞一样,因为我们娘俩的关系是最好最好的,我哭得有点起不来了,大家再三劝我。
第二天把他拉到八宝山的时候,在车上我抱着他,他的脸就开始发黑,鼻孔和口腔里就有淤血出来了。最后他的脸黑紫黑紫的,脸就很大了,整个都变形了。”
尹敏女士:一直旋绕在脑海里的问题
尹敏女士:“第一天穿衣服的时候,他们说什么都没有,送到八宝山火葬场的时候,打开衣服一看,胸前有三大道子黑紫的印,很宽的,后来我们推断是被打伤。
他的伤很重,至今我痛就痛在他是右肩一个贯通伤,打穿的;前胸一个闭合伤,没打通的;后脑有一个闭合伤。这个情况就经常在我脑海里,为什么他要受这个伤?打他的人太残忍了!
比如说,你要打他头是第一枪的话,打他的后脑部,他已经就完了,为什么还打他前胸两枪?假如先打他前胸两枪的话,他人已经不行了,为什么还要补他后脑这一枪?这个事情我就总想不通。看到我们难属的时候,我也问他们‘我儿子的伤,哪个在前,哪个在后?’一说到这个事情,我全身都发麻,现在就开始发麻。打他的人真是丧天良,太没有人性了!”
记者:“三处都是枪伤吗?”
尹敏女士:“是,他们老师来,到他房间一看,看到这个《纪念刘和珍君》,都很震动,都落泪了,说‘这孩子学习非常好’。他们学校还给他开了追悼会哪!”
在我的内心有两个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第一,我想寻找这四个人,谁背他去的?当时在什么地方找到的他?现在受政治条件的影响,不可能。另外就是,谁他的他,打成这么惨?问题就在我脑海里,在我心里,这么旋绕着。”
尹敏女士:地震后对比“六四”──同样是生命
尹敏女士:“19年过去了,就这次灾害和‘六四’来比,我觉得共产党中央更应该拿出个高姿态来。同样是生命,为什么对我们的事情就置之不理?反而倒唱高调 ‘和谐社会’‘人性化’…那我们那些孩子呢?我们那些亲人呢?怎么安置我们?怎么抚平我们内心的痛苦和悲伤?尽管我们作了这么多年努力,迟迟得不到一点的解决,而且每年还要对我们进行监控,这不管从那条来讲,就他的‘和谐’和‘人性化’,我觉得都是虚伪的。”
尹敏女士:历年至今所受警方的监控
记者:“您历年受什么样的监控?”
尹敏女士:“每一年的重要会议、‘六四’,或者清明节,这些比较重要的日子,基本上对我都是监控的,最严重的是警车在我楼下。一直看着我。我出去买东西,带孙女去上学,带孩子看病,都是警车跟着,或坐着警车出入。
原来他们都是派警车,后来我找派出所所长,因为我孙女那时4、5岁,5、6岁(今年8岁),她很疑惑。在她的心目当中,警察是好人,无可非议,这是一般的教育,但她奶奶是她最亲的人,奶奶绝对不是坏人,这是她心里更明白的。她心里就有个障碍,为什么警察要看着我奶奶?孩子从小心里就有个阴影,有个模糊,对小孩思想影响挺大。
我就找到他们,毕竟这些年轻警察,和我死去的儿子年龄差不多,咱们都是母亲,也不愿意他们为这件事丢掉工作,也配合他们的工作。我就说 ‘你非要看我,也是被逼无奈,是受上边的指令,来看着我们,但是你不能用警车,否则我的下一代不知道奶奶是好人,还是警察是好人。所以最后他们把车就换掉了,换成一般私家车来看着我。
‘六四’又快到了,19周年,他们又来问我‘有什么事没有?要干什么事?’我很直截了当地和他们讲‘国难当头,抗震救灾,谁也顾不上我们,没人理我们。我们再怎么反抗,也没人答理我们,19年了,也没人管我们,我们也不可能作出什么过激行为。什么事都没有,你放心吧!我老父母病得很重,都是癌症晚期,所以我确实也忙不过来。”
尹敏女士:公开公正解决“六四”问题,否则“和谐”“人性”是虚伪空谈
尹敏女士:“这几年我们提的问题就是要求公开、公正、公平地解决这个事情,尤其今年的天灾,说实在的,对中国打击很大──春天南方的冰雪,这次四川的大地震...但越是这样,我越想1989年的‘六四’,人祸造成的这些伤亡,政府怎么来解决,怎么向人民来交待?越是这样,越有一个比较。
天灾造成这么大伤亡,你政府出面做了这么些事情,那么,我们那些人呢?人祸造成的呢?只字不提!我觉得这是不容许的。
越是这样,我们就越是强烈要求,对我们的问题要有个说法,那才是一个和谐、人性化的社会,否则完全都是虚伪的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