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六十年的岁月飞逝而去,初次领略故乡美景的那个月夜,仍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
挨近上个世纪中叶,经过八年抗战,我们全家在打败日本鬼子的凯歌声中,日夜兼程,走出鄂西北的武当山区,过河口,抵襄阳,乘扁舟,顺汉江而下,向故乡汉阳疾驶。那个月朗星稀的深夜,小船接近汉阳蔡甸。水手们理解我们归家心切的心情,卖力地摇橹。小船在波平如镜的水面飞驶,我还是嫌船太慢。凌晨一点钟,我望眼欲穿,只盼早日望见故乡蔡甸的面影。母亲问船家,大概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到岸。船家回答说,还有个把钟头的水程。我的上下眼睛皮不停"打架",母亲揽着我,指着月光下的江水,要我尽情欣赏眼前的美景。
汉水快流入长江,河面变得十分宽阔。一轮玉盘似的明月光波,倾泻在江波之中。躺在汉江之中那一座座的沙洲在我们身边掠过,弯弯的江水,绕过飘散花朵幽香的芳甸。我对母亲说,"这里的景色,不就是你教我诵读的唐朝诗人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所描绘的那幅迷人画卷吗!"母亲听了,会心地点了一点头。母亲知道我心急,抱着我说道:"家乡有美景,还有许多美丽的故事!"从小便爱听故事的我,精神一振。母亲在那迷人的月夜,为我讲了那流传在汉阳的故事。
她告诉我,在老家汉阳龟山附近有一座琴台,那是古代的琴圣俞伯牙摔断瑶琴的处所。俞伯牙是春秋时代著名的音乐家,他是楚国人,在晋国做大夫。有一次,他奉晋国国君之命,出使楚国,顺便探访老家。那晚,明月高悬,万里无云,故乡沐浴在银光之中,青山隐隐,江水滔滔。故乡的水光月色,使伯牙陶醉,他令船只停泊在江口,一时兴至,便取出瑶琴,轻轻弹奏。一曲终了,他忽然发现有人在月夜聆听并赞赏他的琴音。原来此人是一位过路的樵夫,名叫钟子期。伯牙惊叹樵夫的聪慧的听力,又特地弹奏了两首曲子。子期听后发出"浩浩如高山,潺潺如流水"的赞叹,一语中的,道破俞伯牙的心情。伯牙引为知音,顿觉与子期相见恨晚,当即结为兄弟,在船上抵足而谈,直至破晓。天明临别,俞伯牙约定第二年回楚国到钟家拜访。谁知当俞伯牙如期专访钟子期,朋友却已去世。俞伯牙悲痛万分,在钟子期的墓前,弹完一曲,便把瑶琴在石上摔个粉碎。失去了唯一的知音,他从那以后不复弹琴。母亲告诉我,在汉阳江口附近,至今还遗留伯牙摔琴的琴台。
我听过这个故事,尽管不完全理解伯牙和子期两人友谊的神奇力量,但是,生长在孤独中的我,却深深地为人间罕有的友情故事所感动。
岁月流逝,母亲离开我也有多年了,但是,她讲的这个故事,连同在人生道路上结识的朋友们留给我的珍贵的友情回忆,就像一棵老树的年轮,年复一年,一圈又一圈地密密麻麻旋绕在我的心窝里;那个月夜在我心海激荡的心灵频率,如今仍在心头飘荡。
我是独子,从小无兄弟姐妹相伴。孩提时代,又多灾多险,其先是摔断右腿;跟着踩自行车跌断左手桡骨,曾经上过两次石膏绷带,险成残废。父母疼惜我,自小不让我出外玩耍,怕我闯祸。我生性内向孤僻,平日在家惟有与书籍为伴。年岁渐大,时代的风暴和家境的变迁,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就在我度过十四岁生日的第二天,唱着告别家乡和亲人的俄罗斯歌曲,吻别母亲,淌着热泪,踏上征程。青年时代,我在军营、航站、农村经受过磨炼。在艰苦的日子里,结识过不少真诚的朋友,那些友谊,滋润我坎坷人生,犹如沙漠中的清泉,至今仍然在我的心田里流淌。最难忘的,是那多少年的军营生活,在戈壁里,在草原上,在土窑里,在绿洲中,留下了我和许多真挚的同龄朋友们之间同甘共苦的温暖回忆。令我久久不能忘怀的,是那相互交往的真诚和推心置腹的坦荡。那些亲如兄弟的情谊,至今仍然温暖着我的心房。
我出身旧官僚家庭,青年时代,曾背负沉重包袱在人生道路艰难跋涉。在搞阶级斗争的年代,也曾被人当过箭靶。那时节,不少人平时怕接近我,等到运动来了,他们对我避之不及。周围的人,不乘势踩我两脚,就算不错了,哪敢奢望跟我交朋友?不过,即便在当时,我也有幸结交几位真正的朋友,他们不趋炎附势,不随波逐流,在我遭遇困境时,理解我,同情我,帮助我,那友情的真挚,令我永世铭记。
二十五岁那年,我随妻子转到广州工作。中年时,随着大陆对外开放,迎来了经济繁华,但重利轻义的人际复杂关系也随之呈现。那些年,我恍如从清泉堕入了污浊的泥潭,领略过尔虞我诈的狡黠,领教过相交以利的市侩作风,尝试过人情冷暖的悲凉。年轻时遇到的那些纯真友谊,恰如凤毛麟角,难以再获了。
命运之神的安排,让我在夕阳岁月来到了我久已向往的澳洲。这青翠的林木、似锦的土地、湛蓝的海洋、清新的空气,令我恍入桃源。然而,远离故国,远别家乡,丢弃了熟悉的环境和朋友,来到缺少朋友的生疏环境,虽置身绿洲,却恍如为沙漠围困,颇有得不偿失的悔意,令我彷徨。
柳暗花明又一村。近几年来,我抽空重拾往日爱好,在报纸上写一些文章,有幸令我结识了不少文友。他们之中,不少人早年便蜚声文坛,是我的兄长和老师。这些文友,都有艰辛的人生经历,跟我一样,就像A·托尔斯泰所形容的,在咸水和硷水里都沉浸过三次。在舞文弄墨的生涯里,不少人也与我一样与我一样吃过苦头。我们在相互谈诗论文之余,彼此回顾人生经历和人生爱好,也大多类似。使我激动的是,这些朋友之间,相逢虽寥寥数语,但一见如故。我重新体验到人世的温馨和友谊的温暖,感受到友情的珍贵,也令我自然而然地联想起儿时听过的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来。
月前,我与诗人冰夫兄在旅途中闲谈。我们提到儿时诵习古诗文的情境,谈起长江之滨的小镇生活风情和家族往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补充,没想我的许多经历竟然与冰夫大哥那般相似!我顿时醒悟朋友之间情感共鸣现象的神奇。我告诉他,从十五六岁开始,我从事无线电电台工作,每天都接触电波震荡这个电子现象。在两个电路中,如果电波振动频率相同,彼此之间便产生电波调谐。这种调谐,如同声学中的共鸣。其实,朋友们之间心灵共鸣,不也是由于心灵振动频率相同吗?这种心灵频率的形成,源于彼此对真诚、善良和美好人生的追求,源于共同的人生磨炼,源于共同的好恶爱憎。正如同俞伯牙和钟子期传颂千年的友谊那样,禀性相似,心灵相通,始能相互理解。
澳洲华人作家明晏兄说得好:"友谊是人生的金矿。"胸怀真诚的心灵频率,定能敲开友谊的门扉,获得同类心灵的共鸣,获得人间珍贵的友谊,享受这难以渴求的精神金矿,为我们的人生添光增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