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所经历的各种考试,已经数不清了。唯有两次考试,令我记忆犹新。一次是参加北京市的初中入学考试,当时只考算术语文两门,作文题目是"我的家庭"。我在考试中发挥正常,考入第一志愿北京四中。四中是全国重点中学,有许多著名的特级,一级教师,高考录取率在全国名列前茅。每年都有很多四中毕业生考入清华,北大等全国重点大学,连四中的校门都和清华的老校门相似。在四中只要努力学习,将来上大学是不成问题的。
然而好景不长,我在四中只上到初二,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到处"破四旧",批"封资修",斗"走资派",珍贵的图书资料也被付之一炬。接下来我又去陕北插队,回城待业,然后到北京西城区的一个街道工厂当学徒。在工厂我干过装车卸车,倒煤运土,和泥搬砖,机械加工,钳工,电工,最后成为一名仪表维修工。我们厂不大,却也藏龙卧虎,除了"大跃进"时期白手起家建厂的许多老大妈,也有被发配来的大学生,才华出众却被打成"裴多飞俱乐部骨干"而失去升学机会的高中毕业生,以及陆续分配来的各届初高中学生。当时四人帮当道,极左横行,"抓革命"有功,"促生产"却极有可能被扣上"走白专道路","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帽子。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工作中学到不少知识。也深感自己在学校所学得太少,渴望能继续上学。从1970年开始,大学开始由各单位领导推荐,招收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由于我们厂小,名额有限,再加上本人家庭政治背景条件,我是不可能当工农兵大学生的。1973年,听说在领导推荐的同时,也要考一些文化知识,我也开始准备复习,希望能碰碰运气。结果因为当年张铁生的一张白卷,狠批资产阶级回潮,我上学的希望也破灭了。直到粉碎四人帮后的1977年,才又传来我们盼望已久的恢复高考的消息。厂里的不少同伴都跃跃欲试,却又忧心忡忡。我们大部份人初中都没毕业,已经离开学校十多年,复习的时间却只有两个月。这十年中的各届学生要同时参加1977年即将恢复的高考,形成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局面。但我们也知道,这次高考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只有放手一搏。我们组成了互助组,找来所能找到残存的中学教材,一致推举老汪为"学术带头人",着手准备高考。老汪是北京四中66届高中毕业生。要不是因为"文化革命"取消了高考,很可能早已当上了大学教授。他不修边幅,一派老夫子气,给我们这些只有小学,初中水平的"老童生"解答起问题来,深入浅出,头头是道,数学证明,推导极为严格。就这样,我们先尽可能填补空白,把没学过的几何,三角,化学恶补一遍,然后再挑重点巩固提高。在匆忙之中,我们终于迎来了令我终生难忘的另一场考试,因文化革命而中断十年后的第一次高考---1977年高考。
1977年12月10日,我来到北京十三中考场。当天上午考政治,下午考理化,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自我感觉还好。第二天上午考数学,下午考语文。作文题目是"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一看到题目,我马上想到了1976年,因为在这一年里,我们经历了大悲大喜,国家和我个人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有哪一年的经历和感受能像1976年这样值得大书特书呢?主意已定,马上开篇:"在我身边,珍藏着一个红色的日记本,它记载着难忘的1976年......"。我写到自己在1月8日清晨被哀乐惊醒,深深地为国家的未来而焦急。我写了十里长街送灵车,清明节天安门广场的花圈和人海,......,以及听到粉碎四人帮的喜讯后,我们是如何地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在长安街上敲锣打鼓,游行庆祝。当时1976年天安门事件还没有"平反",政治上还在讲两个"凡是"。但我在作文答卷中打了个"擦边球",将天安门事件比作"国会纵火案",并引用了鲁迅的话,"墨写的谎言,绝掩不住血写的事实",痛斥四人帮"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终将被捆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走出考场,我感到如释重负。我写出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非常痛快。可是过了几天,又传来了坏消息。据说这次高考作文题的本意是让考生写1977年,凡是写其他年份的都算跑题。可能是像我这样写1976年的作文很多,而这些作文又引起了阅卷老师们的共鸣,他(她)们为我们这些考生仗义执言,使得北京市高考阅卷和招生委员会作出决定,写1976年的作文不算跑题。我的高考作文答卷也得到阅卷老师们的欣赏,给了我90分的高分,使我1977年高考四门的总成绩达到353分,终于等到了第一志愿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成为文化革命后有幸首次通过高考进入清华的一千零一十七名1977级新生之一。
三十年来,我一直十分感激在1977年高考中仗义执言的阅卷老师们,特别是给我作文阅卷老师们的知遇之恩。可惜我连他(她)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当年的阅卷资料可能也不复存在了。值此恢复高考三十年之际,特写此文表达我对当年未曾谋面的恩师们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希望他(她)们还都健在,并有机会看到这篇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