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四月间，在一个春雨绵绵的黄昏， 上海市南汇县的滩道上，被潮水冲上一具腐烂不堪的尸体，面目已经完全不能辨认。尸体裹在一件棕灰色的呢大衣裡。经公安局验尸后，法医确认为已失踪达十七个月之久的极右分子石挥。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的一天早晨，石挥新婚不久的妻子、出身京剧世家的京剧名演员童葆苓奉命接待外宾。出门前，石挥十分反常地热吻了她。过后不久，石挥穿上 棕灰色的呢大衣也离开了淮海路的家，匆匆赶往上海电影製片厂，参加批判他右派言行的第二次批斗会，接受领导和革命群众的批斗。
饱受批斗凌辱，怒沉黄浦江十七月
中午，步出火力凶勐的批斗会场，石挥的心情非常沉重，自言自语地说：「一个人如果打成了右派，那连蹬三轮的都不如，要被人看不起的。」他首先去陝西南路 的一家银行，给母亲汇出一笔钱。石挥是出名的孝顺儿子。然后他问同行的好友、也是上影厂的导演沉寂道：「沉寂，怎麽样？看样子情况不大好吧。」沉寂安慰他 说：「不会怎样，顶多批判会开一下就完了。」石挥很敏感：「不，至少以后不能演戏了，完了，完了 ...... 。」他慢腾腾地走了，漫不经心地走到十六铺码头，登上了他拍最后一部电影《雾海夜航》用的道具船｜｜民主三号轮。他久久地徘徊在甲板上，思考着，脑海裡在 剧烈地翻江倒海。
他弄不清楚，为什麽他演的他导的每一齣戏、每一部电影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解放前的作品且不去说它。解 放后的作品，出一部批一部。自编自导自演的得奖大作《我这一辈子》歪曲了劳动人民的形象；关连长把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连长资产阶级化，哪裡有解放军的连长跑 到少奶奶家裡去弹钢琴的；《雾海夜航》丑化了党的领导，污衊党的干部。如此等等，令他困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他又是倔强的，他的艺术责任感促使他的电影 批了再拍，拍了再批，永不放弃，永不言悔，从来未曾低头屈服。就在这个阴冷的傍晚，他裹紧棕灰色的呢大衣，纵身跃入溷浊的黄浦江，一颗耀眼的巨星，很快被 冰冷的江水吞噬了。在黄浦江底足足沉睡了十七个月，才浮出水面。
既是演剧皇帝又是电影皇帝
一九 一五年，石挥作为津门八大家之一的石家第二门正廉堂的后代，出生于天津杨柳青运河南岸，原名石毓涛。他家道中落，早年丧父。后随母迁居北平，入读北平和平 门外北师大附小。在一九二七年的毕业游艺会上，小学生石毓涛的表演轰动全场。后来他当过牙医学徒、进过陆军学校、养过蜂、做过电影院杂役和售票员，但无一 成就。最后经老同学蓝马的介绍进了剧团。他参加过明日剧团、中国旅行剧团、苦干剧团。
从一九四○年起，石挥演过话剧《大雷雨》、 《家》、《正气歌》、《蜕变》、《大马戏团》、《秋海棠》、《梁上君子》、《林冲》、《金小玉》、《乱世英雄》、《夜店》、《雷雨》等，写过剧本《云南起 义》。被评为《演剧皇帝》。同时从一九四一年拍了第一部电影金星影片公司《乱世风光》起，总共主演或导演了《假凤虚凰》、《太太万岁》、《天仙配》、《豔 阳天》、《母亲》、《我这一辈子》、《姊姊妹妹站起来》、《豔阳天》、《鸡毛信》、《宋景诗》、《关连长》、《雾海夜航」等二十多部影片，所以又同赵丹一 起被封为《电影皇帝》。然而石挥一人独得《演剧皇帝」和《电影皇帝》两个称号，因此他又被奉为《双栖皇帝》。
他的同时代艺术家黄佐临称他为「稀有的表演艺术家」；法国着名影评家米特说：「我参加了中国电影回顾展，发现了中国电影，也发现了石挥。」；日本影评家佐藤忠男说：「作为一名导演，石挥是第一流的。」
石挥生性幽默，开朗乐观，好开玩笑。可是他对于艺术和生活却是严肃认真的。当年黄宗江刚到上海，同石挥住在一起。黄宗江说：「石挥呀，说实话，我原本不 想同你一块儿住，你这个人哪，太，太冷 ...... 」。石挥冷冷地回答：「我刚到上海的时候，一个好朋友告诉我，﹃人人都是王八蛋！﹄」。黄宗江回答：「人 ...... 总有好人吧？」 石挥说：「那也要先把他当王八蛋 ...... 你也是王八蛋，我也是王八蛋！」说完在吉他上蹦蹦蹦连弹几下。
石 挥曾经是「金嗓子」周璇生活中难以忘怀的伴侣。由于周璇几次被人玩弄，对婚姻抱着绝望的态度。两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周璇对爱情既兴奋又恐惧，而石挥对 这一段情却是认真的。一九四六年在周璇去香港前，在依依惜别中互相吐露了真情。周璇在香港拍了两部电影后回到上海，第一次合作拍电影「夜店」，同时订立了 婚约。那个时候，舆论媒体对周璇的负面新闻和八卦消息层出不穷。当周璇再次回到上海后，两人平静地分手了。像电影《飘》中白瑞德同郝思嘉分手的那一幕一 样。有一次，周璇在病中到新华电影院看了电影《光辉灿烂》，在银幕上又见到了石挥，不禁在日记中写道：「好久不见石挥了，他的演技永远使人喜欢，好些话都 让观众拍手遮过去了，一点也没听出来。也不知道他人在上海还是在北京，因他告诉了我要同童葆苓结婚了呢！很使我难过。对于我们的友谊之交永不改变。总之， 只有我自己对不起人家，没有别的话好说，永远回忆着，自己难过吧，活该！」不久又发病了，一九五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周璇死于脑炎。石挥没有参加追悼会，他忙 于接受批斗，搜索枯肠地撰写着检讨。
和周璇、童葆苓的感情生活
童葆苓是在一九五四年同石挥结婚 的。她比石挥小得多，童家起初反对这段婚姻。婚后三年来分居两地，聚少离多。五七年童葆苓刚调来上海，他们计划生个小孩，石挥是个很爱孩子的人。童后来与 马彦祥结婚，移居纽约。二○○七年石挥逝世五十周年和中国话剧诞生一百周年，她回国参加纪念活动，深情地告诉记者，说石挥最后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死过 的人是不知道死的快乐在哪儿，同样，也只有活着的人，才明白活着是多麽的痛苦。」
其实领导早已定下石挥「政治上反党，思想上反 动，生活上腐化」的调子。中共上影厂党委为他编织了许多骇人听闻的「罪状」。譬如为了证明石挥是「政治上的老右派，社会中的坏分子」，竟然把周璇在病情发 作时被一个上影厂美工（拆白党，上海话中的「白相人」）诱姦、导致周璇精神更加失常的事实，强按到他的头上。在当时那个疯狂的年代，这样的事情最容易把一 个人搞臭。
在大鸣大放的时候，石挥中了毛泽东阳谋的圈套。他抱着向党提意见改进工作的态度积极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在报纸上发表了 ︿东吴大将说假话﹀、︿重视中国的电影传统﹀、与赵丹等人共同发表的︿我们的建议﹀等文章。他在︿东吴大将说假话﹀中写道：「干部看到了上级，卑躬屈节， 前面的衣襟长了二寸；干部见了下级，昂首阔步，后面衣襟长了二寸。」
原先上影厂的导演石挥、白沉、谢晋、沉寂和徐昌霖五人，为了 切磋技艺，组成了自由结合的「五花社」。现在也成为石挥的右派罪行。他的好友赵丹反戈一击，同瞿白音于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在文汇报发表长篇批判文章《石挥的 ︿滚﹀的艺术和他的︿才能﹀》。批判他充满没落阶级的感情、自我吹嘘挑拨投机、卖弄低级趣味、歪曲人物形象以及「给正面人物鼻子抹白粉是他掼使的拿手好 戏。」
石挥仅仅走完了四十二年的人生旅程。最后一部影片《雾海夜航》剪辑完成后的第二天，领导通知他交代问题。待第二次批斗会结 束，他的内心深受伤害，他的理智无法解释铺天盖地的指责和污衊不实之词。他踏上了一条不归路。用他的代表作「我这一辈子」中的结束语：「哎哟，我这一辈子 啊！」 来为他的短暂一生划上不圆满的句号。
二十二年后的一九七九年三月二日，上影厂宣布为十四位右派「改正」。唯独中国话剧、电影史上的奇才和怪才石挥没有尸骨，没有墓地，没有墓碑。他给后人留下了他为话剧「日出」谱曲中的一句话：「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今天，「石挥的艺术世界」一书己被中国电影学院列为教材。他的表演艺术和导演艺术已被当作经典。
二○○七年七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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