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父记

作者:陶渭熊 发表:2007-08-26 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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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元月,放寒假后我和大姐都不敢回家,不愿看到打杀地主的残暴场景,呆在小镇上外婆家里。但是有一天土改工作队要我们到乡政府去一趟,于是13岁的我和15岁的大姐就被强迫斗争父亲,干骨肉相残的罪恶勾当。

1、威胁

正是三九寒冬,连日雨夹雪道路十分泥泞。家里早被洗劫一空没有鞋穿,我们只能打赤脚冒风雪一路溜溜滑滑,脚冻得像踩在玻璃碴上一样疼痛。

来到乡政府,一位领导模样的中年人对我们说:“今天召开全乡贫雇农代表大会,要斗争你们父亲,叫你们一齐来参加斗争,看你们能否站稳立场和地主家庭划清界限,这是党对你们的关怀、培养和考验。”他要我们听党的话,争取自己的前途;还说谁斗争了他的地主父亲入了团,谁检举了地主家里隐藏的金银财宝受表扬等等。说:“你们学习他们也可以入团、受表扬,还可以评助学金。”我们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低着头不说话,心想我们怎样能干骨肉相残的事呢?羊尚有跪乳之恩,你要我们禽兽不如吗?况且我们只知道父亲是一位十分善良正直的人,做过不少好事,如果他有丁点把柄可抓,早就被你们敲了“沙罐” 了;你们无数次挑唆乡民斗争他也没有达到目的,我们又怎能知道他的“罪行”?见我们不开腔,他说“这样吧,你们到斗争会上表个态,和你地主老汉划清界限,或者把你家里隐藏的金银财宝说出来也行。”我们很害怕,也不知道,总是低头不语。没想到这倒成了有效的防御。他没有办法,把脸一沉,威胁说:“好!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还想读书,还要前途,就站稳立场斗争你们老汉;如果你们不听党的话,要当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的话,党不会让你们继续读书。明天起带好口粮到乡公所报到。”

2、暴行

我们正要从大门出去,他指着侧门说“走这边”,并张开双臂拦住我们:“不准看,对直往前走。”我们朝大门瞟了一眼,原来父亲正被吊在大门口一根树上!他们做贼心虚怕我们看见他们的暴行。

我们的心在流血!不愿看又想看个究竟。等他回屋以后悄悄地折回去躲在一棵树下,看见父亲被反剪双手脚尖离地吊在树杈上,像是吊得久了,双臂已无力负重,从背后被拉直高高地悬吊着,头低垂在胸前,奄奄一息的样子。光着头赤着脚,一身比叫花子还破烂的衣服不但淋湿了而且满是稀泥(后来知道是捆绑押解途中,在溜滑的稀泥路上不断摔跟斗造成的),像个死狗一样吊在那里任凭雨雪吹打,更像一只捆绑在那里等待宰杀的猪。且不说捆绑悬吊对肉体的摧残,就是光头赤脚淋在雨雪中是何滋味?这是何等到的残忍!苍天!我们没有勇气再看,更不敢上前招呼父亲,极其悲愤地离开了。

父亲当时想些什么?直到他离世我都不敢问这挖心剌骨的事。我想他一定想到死,因为生不如死啊!他一定想到他的朋友、同事、亲戚,他们虽然一个个都被枪毙了,但不再受苦受难。而他一生善良正直,宽待乡邻善待佃户,做过不少好事;当乡长时解救过不少被抓的壮丁,又把欺压乡民的乡长、保长告倒,在乡民中享有极高的声誉,才在所有乡保长都被镇压之后而幸存,如今恐怕也凶多吉少了。他一定想到一家老小今后何以为生。他一定还想到土改的血腥和毛共的残暴,你没收了土地、房屋、粮食、衣物、家具和一切生活用品,还不放过对肉体和精神的摧残,人道在哪里?人性在哪能里?……也许他什么都没想,那样的大苦大难、大伤大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谁有心思多想?

3、关押

我们先到乡公所又令回村公所,在这里我们被关押,一个13岁的男孩和一个15岁的女孩被关押!不是因为我们是小偷、流氓,做了坏事;仅仅因为我们是地主子女,仅仅因为我们没有按工作队的旨意做恶狗、当奴才去撕咬自己的父亲。

工作队向我们宣布,不准随便乱走,更不准回家,就呆在村公所楼上;不准和地主家里人说话,那怕是弟妹;捡举揭发地主家庭的不法行为,特别是隐藏的金银财宝;反省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地主家庭划清界限,向工作队汇报,等等。我们的自由就这样被限制了,就成了13岁和15岁的小犯人。

村公所其实就是我们的家,是我们一家大小相依为命的家。在这里,我们有父母的关爱,有邻里的互敬,有周边小伙伴的友谊,渡过了愉快的童年。如今家已被强占,我们已被驱赶到一所快要倒塌的破茅屋;而原有的家,楼下变成斗争会场和关押父亲与全村地主的场所,楼上变成我们的牢房。睹物思情,物是人非,即使年幼无知的我们,也不能不无限悲痛。

在这里我们经历了亲情被暴力割舍的伤痛,我们看见父亲挨打被捆但不敢问候,看见弟妹们摘野菜充饥,饿得面黄肌瘦不敢询问,看见母亲背着3个月的弟弟被工作组训斥不敢招呼,看见老祖母被强迫裸露膝盖跪瓦碴不敢解救。我们还看见了所有地主被斗、挨打、受刑,看见了暴力土改的残忍和血腥!看到了一个由政府组织和领导的反文明、反进步的暴行。这种暴行不单是地主的苦难,更是几千年传统文明的摧毁。

4、监控

经过再三教育我们仍然冥顽不化,带去的口粮也快吃完了,在关押五天之后工作队不得不放我们回家。

家里实在太凄惨,无数次没收、洗劫,抢去了所有粮食、衣物和生活必需品之后,剩下四张破床、四条破被、一口破锅、两个破木柜,和每人穿在身上无法换洗的破衣服,全家14口人的总财产不值3元钱!而更要命的,是弟妹们快要饿死了,七妹已经饿得不能站立,他们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过一粒米。他们的目光全部落在我带回来的一两斤大米上,母亲马上量了一合(半斤)煮了一大锅青菜稀饭,碰巧工作队开恩父亲也被放回来了,一家人风卷残云头不离碗地把那无盐无味的青菜稀饭吃个精光。全家14口人共吃半斤大米,这样的“团员”多么辛酸、悲愤!

第二天父亲又被背枪的民兵押走,我和大姐也被叫到工作队,那个姓吴的女人恶狠狠地训我们:“谁叫你们把带回去的米煮给你地主家里人吃?”我的天!我的米煮给我家里人吃,解救我快饿死的弟妹也算犯罪?也算违犯党纪国法?世上哪有如此横蛮的道理?多么荒唐、无耻、强暴!你们的真要把我们一家人,包括三个月的小孩斗死、打死、饿死吗?

原来把我们和父亲同时放回家的目的,是要侦察我们的行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商量些什么秘密、吐露些什么真情,然后再整治我们。我们前脚回家,天黑以后破茅屋外布满了侦探(民兵),破茅屋内发生的一切他们清清楚楚。我们已被监控。监控两位13岁和15岁的少年,共产党多么伟大、光荣!可是愚蠢的工作队失算了,我们什么也没说,因为我们一贫如洗,没有金银财宝,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5、逃跑

在家里一呆就是一个多月,不时被工作队叫去训话、逼供,要我们说出家里藏匿的金银财宝,并受到多次警告:不说出来,不和地主家庭划清界限,不准读书。

已经3月上旬了,学校早已开学,我们还呆在家里,如果我们去请示工作队,一定不允许,一定失去读书的机会,永远当一个无知无识,受人欺挨人整的愚民。我们和母亲商量:逃跑!在一天早晨,趁大家还没起床,我和大姐抄小路沿永宁河边绕道回到学校。

后来听说工作队追问过几次,但由于忙着查田评产、斗争地主,没有把过多的精力放在两个小孩子身上,就不了了之了。

由此我们得以继续读书求学,虽然最终没有逃脱当右派受迫害的命运,但总算一个有些知识的人。而且更为庆幸的,我们虽然受到工作队的威胁、利诱、关押、审问,但是我们守住了人性的底线,没有成为共产党阶级斗争的工具,去干丧天害理的事情。


来源: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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