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工作组第五小组的工作,从建立关系工作,到领导工作,都曾扩大和加强了。所收集的情报和根据某些情报中所发现的问题而加以处理,都表现得有相当的收获。可是,从各位同志处理业务的立场和作风上,却到处暴露着可怕的温情主义的偏向。这种温情主义的根源,是因为某些同志在思想上还没有搞通,他们以为对敌人可以残酷些,对统一战线中的同盟者却可以客气些,可以不必那么认真,这是应该受严厉批评的。同志们!在今天的工作总结会议中,我不得不强调向大家指出,就是:谁能够本质上以对待敌人的立场和原则来对待同盟者,谁就是最正确的!谁就最值得嘉奖的!为了完成任务的便利,虽然技术上,形式上对待敌人和友人稍有差别,可是,如果谁把技术上的运用侵犯到原则,形式上的冲淡影响到本质和内容,谁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同志们!你们了解了吗?在处理这类问题上,我们政治保卫工作者的任务是:用对待敌人的方法,用对待敌人一样高的政治警觉性,来控制、监视任何的同盟者,防止──不,不容许他们再变成敌人。如果发现有一丝一毫形迹,他们会变成敌人的可能,便要立刻处理,绝不允许犹疑!如果在同盟者队伍里,发现了一个真正的敌人,那么,便立刻去歼灭他……。
「同志们!尤其是领导干部同志们!从今天起,你们必须肃清观念中的温情主义偏向,站稳立场,正确作风,提高技巧,掌握政策,百分百地去完成任务………。
这就是特务头子杨帆,在一九五○年,对于二工组第五小组夏季工作总结会报时的指示。像这样的说话,在对中共内部的干部会议中发表,是无所谓的,即使听者有的感到警讶,有的感到骇惧,还是不会激起多大的风浪的。可是,像这样露骨的谈话,如果公布在解放日报上恐怕马上有许多同盟者,尾巴党分子,无耻的靠拢者给吓坏了。在中共特务头子的辩证看法里,原来同盟者是跟敌人一样的。我们对「友人」那么残酷了,可是杨帆还批评我们犯着温情主义的偏向,难道,还要迫我们对同盟者走上滥捉滥打滥杀的道路才是正确的吗。
在情委会期间,我除了对本身专任的第五小组业务全神贯注外,对第二工作组的其他部门,因副组长的关系,也不得不有时注意的。如今回忆起来,有些也值得在这里记一记的。
第二工作组每天综合各小组的情报,编辑油印成一小册,必须放下午四时前发出,一份留本组,一份送胡主委,一份分送三室,另五份分送杨帆、王范、李士英、陈毅、饶漱石。后来又增送一份给刘晓,一份报中央社会部。但特别珍贵机密的情报,必须以密电方式,密封呈报上级,而不列入油印册内,以免□漏。核定情报编印列报与否,主权全操在张浩手上,胡主委不能兼顾,别的副组长无权过问。我对张浩的专横,开始是不服,是质询,是批评,后来便是争执,最后只好置之不理,其他二位副组长也是差不多。从对中统系,CC党干系,工特系,所谓反动社团,会门团体中各种内线报来的情报中所发现须要处理的问题──决定作监视或逮捕等处理办法的决断者,只是张浩,有时,不大重要的对象,他决定执行后,连对胡主委和杨部长也用不着签请批准,便去执行了,这种专横作风,常使胡静波为之瞠目结舌,但杨帆却是善于事后追认他的所作所为的,如果干得出成绩来,还传令嘉奖。但老胡和我们呢,如果不「事先请示,事后报告」,那么,即使你干出天大的成绩,也难免遭受处分的,原因无他,完全是由于他是老杨的心腹干部,是老杨的嫡系,他才敢「无组织,无纪律」到这样的程度。
据说,破获中统系上海潜伏组唐煌案,是张浩不经请准,擅予迅速执行的结果。因为能够大胆地从发现线索,到破获伪造人民币的印刷所,到捉到唐煌,才报告杨帆,是功在迅速。若等待辗转请准,怕唐煌早就溜走了,所以,老杨不但没有责备他,反而大加嘉诩。尔后,这种作风,便越来越发展得利害了。
大约由上海解放,到我离开上海这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属二工组工作范围的特务或嫌疑分子,遭受非法逮捕的不下千馀人,遭受决定秘密监视或公开管制的不下万馀人。大约初被监视管制者,除一部分交由情委会的直属侦察干部或地方情报单位继续给予跟踪、打梢、侦查等秘密监视外,馀则将案移交二室分发各地方管制单位给予公开管制。公开管制是与地方公安派出所与民政机关相配合的,所以,很多国特嫌疑比较轻的CC党发干部,在不知不觉中给予监视或管制时,偶然受到管制者对他怀疑加重而加逮捕,则多由地方公安派出所或分局出面,而非由情委会直接出面,他就是这个原因。像过去曾当过潘公展秘书,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组织科长的皮松年,虽非存心靠拢,但却目击国民党大势已去,亡在旦夕,更因误信共党的虚伪宣传,以为在宽大政策之下,作个顺民,苟全性命于乱世,总是可以的。那晓得上海解放后不久,皮便立刻给张浩批交地方单位管制着,不但连职业找不列,离开上海市到国内别处去也不许可。失业经年,典当拍卖殆尽,最后,只好决定,打算偷偷溜到国外的香港。但这计画和准备,却给地方管制单位侦察到了,正在他动身前夕,虹口公安分局就把他关进牢里,饱嗜铁窗风味后,再放出给予公开管制,每天到住所附近的公安派出所报到一次。这样同时由里弄小组日夜监视,就连远程偷跑的可能也剥夺了。到了今年五月大逮捕时,闻又被公安分局关进牢里,迄今下落不明。这就是情委会地方单位与地方公安,民政机构配合监视、管制的一例。每个公安分局一个情报单位与一个管制单位,都是属于社会部的,前者属情委会,后者属二室,而后来上海市公安部名义上撒销,便成立了一个公安总局下的社会处,而处下组织,编制与公安部一样,人事上全由社会部分拨下来,分担地方工作。
情委会的业务会报,是每星期召开一次的,情委是当然的出席者,各工作组副组长而非情委的,在特许下也可以列席。像我们这样缺乏发言权利的历史「不清白」者,还是以少说话为妙的,除非事实上被催迫不过,不得不提出业务上的问题,付诸讨论时,才勉强简单地说几句话。但是,老杨那些亲信们,就好像不多说话,就不足以表现他(她)们的说话天才一样,动辄滔滔不绝,使我们厌烦疲倦,恨不得借故遁开。尤其是当老杨也抽空参加会报时,他的徒子徒孙们,便各自尽情表演,希博得他们的老板的赏识了。
在一九五○年初春,华东社会部接到由台湾的地下电台发来的电报,报告因自沪、宁、杭解放后,半年来地下潜伏组织被破坏殆尽,迫得决定在一九五○年,再派遣大批干部,取道舟山,潜进沪、宁、杭地区继续潜伏活动。跟着那些早就渗进国民党各种特务机关的内线,均分别由各内线系统所掌握的地下电台,发来了一连串详确的电报,军统系国防部保密局,第二厅,与蒋经国系的国防部政治部等机构内呐内线,前后由台北地下台,凤山地下台,与龟山岛的地下台发来了报告,有的报告了派出的特务底名单,有的连特务们的简历,及派离台北的日期也详报了。而从中统系内政部调查局的内线,由台北及新竹等地的地下电台发来的电报,也报告了内调局亦派遣出一批干部离台,一部亦取道舟山,一部则取道香港潜入广州再转入各地,名单简历也一列列报告来了。同时,中央社会部也有指令急电下来,同样是指出了这事件的严重性。大约,中央派台的直属内线,也有同样报告去了。
这些密电是由华东社会部的几个呼号不同的电台分别收到,先送到部的秘书处,呈杨帆审阅过,才批给情委会有关各工作组签办的。各工作组经过清查各种国特系统,过去被中共所收集编制的用名及简历卡片──这些卡片是按姓氏笔划多寡顺序编成的,多数附上简历及社会关系,有些还附上照片。所以,对着电报清查起来,很容易便了解了一部分,不能了解的,就只有一些新进特务──分别抄录附注电报后。跟着,舟山的地下电台也有急电来了,而且,几通名单,算起来有六十多人,打算于夜间乘帆船分三处登陆,一处在浦东川沙、南汇一带,一处在钱塘江口金山卫、乍浦附近,一处在宁波附近。三伙人都有各该地的本地人带路及准备登陆后作社会环境掩护,而且,各伙都配备了短枪,手榴弹,计时炸弹,每人身怀值黄金二两之川资。这就表明了必要时就打游击,而计时炸弹,据情报指出,是计画进入上海后,不惜任何牺牲,要暗杀杨帆、李士英、陈毅、饶漱石的。这些来自台湾舟山的情报,都曾使华东社会部震动起来。
于是,在一个午夜里,杨帆亲自主持召开了一次情委会的紧急会议,讨论调派与各种国特系统有关的情委,尤其是那些在军统,中统,团统,工特系统内生活了十年八年以上的干部,都要一齐出动,配合公安部队,到上述三个地点去迎接。开会时,杨帆首先宣布:这个会结束后,三队人马立刻出发。因为刚才接得舟山潜伏在军统系与中统糸的内线分别拍来的急电,说国特们就在今明两天的夜间,由海军登陆艇护送帆船靠岸登陆,除已密电各地严密准备外,部里的人马必须及时赶到。因而,杨帆要求这个会议,应尽快结束。
可是,恰如上面所述及,那些自命「清白」而嫡系的人们,却也一如过去,在老板面前企图大加表演,渴望抓着这个重要机会,来大大表现一下自己的才干,好邀老板的赏识。
当杨帆循例这样一问:「同志们!你们还有什么更好的意见没有?」声犹未了,这边站起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篇他底补充计画,那边又站起一个人,同样他滔滔不绝地提供了他底补充计画,两个、三个、五六七……个,一部分人的结论这样说:「我的计画不但可使登陆的国特被一网打尽,半个逃不了,而且,还可使他们永远不敢作这样的冒险。」一部分人的结论这样说:「假如照着我的计画,把宁波、金山卫的两路逮捕起来,单独放开浦东一路,给他们在我方监视下入市,待他们与市内国特地下机构取得联络后,再给予全面破获。这样不但把他们一网打尽,而且,还扩大了战果,使他们残存的一点未被发现的地下组织,再受到澈底的破坏,这是最好的办法。」这样子,你说一顿,我驳一顿,几乎闹到天亮了,还没有结果。我们这些会说话的「哑巴」,固然不耐烦,而杨帆也忍耐下住了,沉不住气,突然用拳头捶着桌子大声说:「天亮了!天亮了!现在要马上出发,时间不容许我们再乱纷纷的讨论了。现在大家用举手来表决吧,现在统计起来,意见不过有三种,赞同我的处理办法的举手!」
这么一来,谁都可以料到,举手赞同老杨的办法的当然占了大多数。老杨看见举手解决了问题,还怒犹未息地说:「尔后讨论问题,大家不能再这样乱发言了,这算得什么会议呢?」
后来的结果,却是并不如杨帆的希望,仅是两路被截到,一路却给逃脱了。
而情委会内,就为了追踪这逃脱的一路人马而乱糟糟地吵闹了几个月。根据名单,被抓到的并不多,却害了与这些名单有点社会关系的人们,饱受监视、管制,甚至被一度逮捕的痛苦。
情委会的工作表现,多是得力于内线的,杨帆曾一再郑重指出:「没有内线,就没有正确的情报!」因而,根据我的了解,华东社会部三室和情委会,现在不但继续在台湾大陆的游击队内培养内线,而且,对国特机关在解放区的潜伏组织,他们是采取一定程度的「保留主义」的──这就是他们对某一国特系统留沪组织虽然已可以掌握,但如果估计它的破坏力不大,而自己已有内线在内活动的话,常常是有计画的保留它的。等待这一系统国特由别地派来沪时,与它接上关系的增多了,才放弃了对它的「保留主义」,而予以一网打尽。这是最毒辣的斗争技术之一。
往事萦徊,伤心倍甚!当我执笔写这篇文章时,正杨帆、胡静波、马福和、周立(高方中前妻)均曾先后抵港。有的正在布署对台湾的渗进工作,有的在港从事破坏国特驻港机构的活动,和破坏「第三势力」运动。而有一二人,更曾狭路相逢过。可是,大家都黯然无言地避开了。我特借此寄语这些得意的与失意的共特老朋友们:「早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虽然淡伯,却也精神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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