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初秋的北戴河,这块中央首长避暑的海滨胜地,从我九月七日到达那一天起,沿海几处浴场就冷冷清清的,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礁石和海滩,声音单调沉闷,带着一股寒意,给人一种苍凉感。
九月十二日以后,压抑的环境、诡谲的气氛令人窒息,处处显突出莫名的古怪:“林办”所有工作人员突然杳无音讯,林立衡和她的未婚夫张青霖也失去踪影,他们全都在一夜之间从我身边消失。我孤单地留在五十六号楼,形同软禁,不准外出。
那些原来对我亲切恭敬的卫士们变得冷漠无情,小院门口和路上增设的流动武装哨兵,只要我一出现在阳台上,监视的目光就不时地扫瞄着我。我曾试探着想走出小院,但一迈出院门,哨兵立即伸出胳膊拦阻道:“请回去,外面不安全。”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监禁我?
从九月十三日算起,这种莫名其妙遭受软禁的生活持续了一个多月。
北戴河的深秋很冷,海风和山风吹透了我单薄的衣着,冻得我瑟瑟发抖。我向身边的护士发牢骚,既然不让我回北京,为什么不增加点衣服和被褥给我。护士传话出去,不一会儿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八三四一警卫师副师长张宏,一个是在北戴河林家驻地担任值班警卫的八三四一警卫师X中队的姜队长。
张宏对我解释:“克服点困难吧,不但你冷,我们也冷。现在中央有事,我们谁也不能离开北戴河。我回去看看,弄一条被子给你。”
姜队长接口说:“是呀,你看,我们张师长也只穿一件毛背心,我连背心还没有呢。”我好奇地打量他们,见他们一脸无可奈何地苦笑着,不像装假,
心里反倒发笑:中央出了什么事,连累你们也这般狼狈。
终于熬到十月下旬。一天,护士从外面跑进屋通知:“快收拾东西,今天回北京。”
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丢下手中正看着的书,整理起行装。所谓的行装很简单,只几件换洗内衣裤,往挎包里一塞,拎上就出了门。
刚跑出院子,就惊愕地愣住了:小路上,“失踪”了一个多月的“林办”二十几位秘书、内勤和内外勤警卫们一排地站在路旁,手上拎着简单的行囊,个个垂着头,神情沮丧。
这些往日很精神的人怎么变成了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李处长在哪里?不知怎的,心念一动想起了他,忙向队伍中搜寻。
他站在队尾,我的目光一接触到他,心头顿时突突猛跳,他负伤了!
一只胳膊缠满绷带吊在脖子上。林彪的贴身警卫处长负伤了!怎么回事?!
李处长目光与我碰触的刹那,情绪激动双目陡然发红溢出泪光,
我惊疑地急步向他走去。在我心目中,他是林家“总管”,林彪夫妇身边事无巨细都经他过“筛子”。换句话说,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我要向他问个究竟,林彪夫妇在哪里?林立衡和张青霖在哪里?林立果又在哪里?为什么软禁我?这一切都要他给我答案。
“请你站到队伍里去。”
叫我站队?你凭什么命令我?我望着向我下命令的战士,没错,起先那声喊叫和这一声命令确是冲着我来的。再看“林办”的人,他们沉默地望着我,都不说话,我心中一片茫然。
走到李处长跟前,未及开口,他却先摆出一副互不相识的样子,冷漠地转身避开我,那张脸和情绪的一百八十度突然变化,弄得我张皇失措。我不理解地望向众人, “林办”所有的人都移开了停留在我身上的视线,或背身,或转头,一个个神情怪怪的,像是都怕我向他们问什么,都以明显的回避姿态对着我。
心中疑惑更加深重。举目四望,四周站着的那些荷枪实弹的八三四一战士,陌生的面孔严肃冷漠,他们的枪口和视线竟都是对着我们这一小队人。
我随着“林办”的人向一辆军用大卡车走去,以往“林办”凡有行动都是轿车出动,现在却是一辆破旧的卡车。我直觉上已感到我们像被押解的军事囚犯。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通“林办”的人怎会这么平静地接受这种待遇。
卡车驶进秦皇岛火车站,而不是山海关飞机场。我又纳闷,“林办”是林彪和叶群的工作班底,走哪跟哪,同步行动。林彪和叶群各有一架专机,怎会一改常例坐普通列车?
翘首四望,车站里根本没有林彪和叶群的专车,难道林彪一家在天上飞,甩下“林办”一大堆人在地上跑,还包括我这个被他们千挑万选弄来的准儿媳?我怀着满腔疑问上了列车。列车并不长,只有七八个车厢,警卫森严,到处是哨兵。中间一节车厢留给“林办”人员乘坐,又上来一批士兵,封锁这一节车厢前后门,人数超过 “林办”人员二三倍。
在车上,“林办”的人仍然回避我,我独自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眼望窗外,所有的疑问既然得不到答案,干脆不去想它。
傍晚到北京,列车好像不是停靠在北京站台内,周围静悄悄的,站台上布满哨兵。总算到了北京,一个多月里天天盼望的,真的盼到了,可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又带给我深深的恐惧和不安。“林办”的人全数坐进一辆老旧的公共汽车,情绪上没有一点到家的喜悦。驶近西单马路,离林彪住宅毛家湾还隔两条马路,路旁出现了武装哨兵,气氛显得异常。进入毛家湾巷道,武装士兵更多,院墙下五步一岗,三步一哨,一派森严肃杀之气。心里不禁嘀咕:今天怎么的了,这些哨兵跑到院子外面站岗?林彪个性内敛,怎会让士兵到外面耀武扬威?
毛家湾大铁门隆隆启开,汽车驶进大院停在秘书楼前,“林办”的人顺序下车,都站在院坪上。
过来一个从来未见过面的警卫干部,示意我们往内院里去,神情极像办丧事的接待者,怪怪的。我坠入极度的茫然中,随着人群进入内院里的林彪正宅。
门口出现留守毛家湾的“林办”党委书记老王,大秘书老杨、老于,机要秘书小李。
北戴河与毛家湾两处秘书见面,彼此点头不语,表情谨慎沮丧。
老于没有坐到沙发上去,他就近选择了我身旁的一把椅子坐下去,双手习惯性地交叉在胸腹前,他也与众人一样,不与我打招呼,就像不认识。
我默数一遍,秘书、内勤、外勤、警卫、膳房师傅、花匠、水暖工、图表文书、外借来临时帮助工作的几位文史哲和军事教官,七七八八三十多人,一个不漏,全“林办”的人都到齐了。
通往正宅的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中央办公厅副主任王良恩出现在客厅门口。身后跟着几名军官,见到我们这群人,神色严肃中带几分好奇,直着眼瞧我们。
我暗自诧异,外人怎可以随便进出正宅?林彪一家住的正宅规矩森严似禁宫,平日除了秘书、内勤、内勤警卫可以走动外,外勤警卫和其他工作人员不经传唤和允许绝不准跨入正宅一步。一般警卫战士更不用说了,连内小院都是禁区,只能在内院外面的大院里执勤。许多警卫和勤杂人员在毛家湾工作多年,外面人以为他们是林彪身边人,其实在院内工作期间连林彪的面也没见过。
王良恩是我的老上级领导,曾是南京军区政治部主任,军衔少将。
一九六二年调总政治部任职,“文革”前期才调任中央办公厅副主任之职。主任是汪东兴。
他走进客厅,逐一与大家握手,没有任何寒暄。走到我跟前时,大秘书老杨趋前向他介绍:“她就是张宁,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演员。”
“嗯,认识,我认识她。”王良恩握住我的手,脸上露出微笑,对我又似对在座的所有人说道:“年纪还轻,还有前途,不要背思想包袱!”
他的话令我大惑不解,直到此刻,我对发生的事变仍浑然不知,绝想不到什么事会牵涉到我的前途,背什么思想包袱?在当今千千万万中国人眼中,我的前途好得不能再好----林彪未来的儿媳妇,政治地位一步登天,红得发紫,虽然这门亲事不是我自愿的,但现实地位是谁都不可否认的。
面对“林办”工作人员----这些从全国部队里经过筛选,政治出身查过祖宗八代,业务水平一流的军队精英----王良恩“唉”地叹息一声,走向中间沙发上坐下后,挥手示意大家坐下。他打开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皮包,拿出一份文件,清了清嗓子,准备宣读。
他盯着文件,沉默着,没有读出声音。我看出来他是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全场鸦雀无声,我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
“中共中央一九七一年中发第五十七号文件”,念到此,王良恩又停顿下来,再次清清嗓子,然后缓缓念下去:“野心家、阴谋家、叛徒卖国贼林彪……”
我没有再听下去,因为从开始对林彪改变称呼起,我的脑袋就如巨雷轰顶,恰似那晴天霹雳,一下就把我原本很脆弱的神经击垮了,我几乎昏过去,幸有那把大椅子为我遮掩,深深地陷在里面,没有人察觉我有太大的变化。
大秘书老于轻轻地帮扶着我站起身,我就势靠住他的胳膊走了几步,适应着脚下初生的脚踏实地的感觉。不要倒下去!不许倒下去!心里默念着,拖着沉重的身子机械地随着人移动。
“于秘书,文件说林彪逃跑了?叶群烧伤了?立果被捕了?”
于秘书对我每句问话都轻轻地附和着,不作任何纠正。
“立衡姐和青霖哥呢?他们一家人都关在一起吗?”
老于没有应声,却吩咐我身旁的林家老工作人员王老太太好好照顾我回房间休息。
王老太太陪我走进一幢新建的楼房,正是这幢楼,据说是准备给林立果和我置办新婚启用的新房。莫大的讥讽!我终究住进来了,而林立果呢……随后的日子,我暂时被囚禁在了毛家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