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廖亦武」这个名字,我会自然地想到他与弱势群体做的系列访谈。有意思的是当我向国内的一位高校朋友说起「廖亦武」时,他问我,「为什么会突然提起那个八十年代写诗的人?」───他居然从未听闻《中国底层访谈录》和《冤案录》。在我们截然不同的记忆之间,隔了一九八九年这么一个时间分水岭──国命家运就此分流。当然,如今我们之间还隔著一个对新闻自由有著不同解读的社会制度。我再也无法从这位朋友身上辨出半点他当年在广场上要求政治改革的影子。我只听到「中国越来越走向自由民主」的官话。而且,他好象已经相信了这样的说法。至少,他在说服自己相信。
廖亦武在过去十多年的人生经历足以证明「中国越来越走向自由民主」的观点是个笑话。「六四」后,因为创作长诗《大屠杀》及编剧和主演的诗歌电影《安魂》,他被判四年徒刑,因此错过了迎来他唯一一个孩子的出生。他的妻子受牵连,后来为了孩子提出离婚。他在监狱曾因不堪肉刑折磨而两次自杀。出狱后进过疯人院。他再婚当日,被公安秘密带走,人间蒸发,成了婚礼上缺席的新郎。他的第二任妻子最终因为无法忍受无休止的「抄家」压力而离去。最近那个不给他「家」的「国」又第八次拒绝他的护照申请……倘若这是「走向自由民主」,我真不明白何谓不自由不民主。当然,在一个没有新闻自由、压制批判思维的社会里,重复一万次的谎言也就成了真理。
在我看来,廖亦武的系列访谈为谎言时代的人性沉伦、人心冷漠、道德沦丧作了最好的注解。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觉得在《冤案录》里作者与「六四」同案犯李齐的对谈是一个历史定格。
被恐惧摧毁的人性:拒绝做爱
李齐是当年与廖亦武因为所谓的「特大反革命案件」而被关押审讯的「同案犯」
一位朋友曾经感慨说像李齐妻子晓晓这样的女人实在不堪,竟然用离婚和拒绝做爱的方式来威胁还有点政治理想和文学情怀的丈夫与「六四」一刀两段。对此我并不认同。先看李齐如何讲述晓晓发现他还在写「六四回忆录」的反应:
她像个小女孩,一屁股坐在那些乱纸中,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一声声拖得极长。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悲惨这么绝望的哭声!我六神无主,像个罪犯一般跪下去,求她宽恕:她却推开我,随手抓起一页「罪证」揩眼泪和鼻涕。她反反复复地念叨:「晓不晓得,警察要上门了,要上门抓你了,晓不晓得?!」她说:「我们离婚!」我回答不离。她说:「我怕你了,李齐。」(P.l40)
还有后来晓晓拒绝和李齐做爱的一幕:(晓晓):「我不想和你做爱,身体有感
觉也不想。」我(李齐)气急败坏地叫:「你都湿了!」晓晓说:「我再重复一遍,湿了也不想。下去吧。」(p.142)
在高压统治下一切的无可奈何,尽在不言中。对於女人来说,做爱是最个人、最不容扭曲、不愿意含糊的一个敏感细腻的选择,压抑自己不和有感觉的男人做爱的痛苦应该不比强迫自己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小。是什么让晓晓决心抗拒自己的本能?是什么让她如此「悲惨绝望地哭」?宁可离婚也不要再面对的「怕」?她怕什么?
李齐是这样解释当年晓晓因为他的「反革命罪行」而受的牵连的:「我的孩子刚一岁,可晓晓也受到牵连,蹲了十来天牢房,几乎每天都接受审问。你想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人,读大学,受文学熏陶,嫁我后,几乎天天写爱情日记,但一夜之间,梦全毁了。关进女号房周围都是妓女、贼、皮条婆和吸白粉的,折磨起新犯来,比男人更不择手段。什么火烤阴道,筷子夹乳头等等,把个晓晓吓得整日以泪洗面,差点成了精神病。」(P135)
廖亦武的第一任妻子阿霞也有类似经历:「阿霞当时已身孕三个月,却被带走,关押在公安局看守所里达四十多天,日日提讯……阿霞吓坏了,这埋下了日后婚姻破裂的种子。四年后,我刑满开释,企图重操文字旧业,而阿霞一见我摸出小说草稿就惊悚不已,我试图解释几句,她竟双手抱住头,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P359)
廖亦武和李齐都用「歇斯底里」来形容爱妻的恐惧。显然她们面对的是一种不可承受的恐惧,因为她们最终都选择了离开各自的丈夫。她们就这样告别了,带著年幼的孩子,或许还有她们当年没有经历政治迫害前对诗人丈夫的最纯粹的爱情。
在强权高压下,男人们为了他们理想的国反抗专制,女人们为了自己破碎的家用拒绝做爱的方式来反抗男人们的反抗。她们被迫拒绝本能、拒绝感受、拒绝温情、拒绝自己所爱的所爱。在专制社会里,想做一个忠於自己、忠於爱情的女人都那么地困难,连感情也不得不变成交易;而且,人们已经搞不清楚交易是由男人还是女人先开始的。
被极权埋葬的尊严:接受强暴
李齐是这样形容失去晓晓的日子的:「感情是有极限的,翻过这极限,世界就变了……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十八般武艺无所不精。我给书商写了一年多,赚足两万块,就自己试当书商,很快亏光了本钱。接下来就借钱,连我妈的养老金也连骗带借,老人家一悔悟,立见追出门来,在大街上找了我一下午,幸好没出车祸。」(「P.142)
他这样理解他生存的年代和活在其中的自己:「六四一开枪,惊醒了众多梦中人,这国爱不起,思想和文学也爱不起,只有钱能够超越祖国、阶层和文学,可以尽情地爱。」(P136)
李齐的访谈让我重新去理解我多年前读到的《中国底层访谈录》里面那些看起来堕落得跟牲口一样活著、但又好像良知未泯的文人诗人。例如那个从一九八九年开始变得嗜赌如命、希望用游戏淡化死亡记忆的先锋小说家,那个感叹自己「为什么不在八十年代被汽车辗死」的酒鬼翻译家高马,还有那个声言不跟老婆离婚但却嫖遍天下的书商……
当年我根本不知道《底层》的作者「老威」是何人。书是朋友回国时在正儿八经的书店买的。不过书看了不到一半,我就觉得作者一定是个跟「六四」有关系的人。想想有什么事情会让一个个曾经豪情万丈、充满了激情的浪漫主义者一夜之间全部别成了醉生梦死的酒鬼、赌徒、嫖客,而且还口口声声地用我一些我实在不好意思引用的字眼说自己如何被一 个时代强暴强奸?
当然,后来中宣部和新闻出版署查禁和勒令销毁《底层》,《南方周末》因为发表关于《底层》的文章,引发人事地震,主编、副主编及编室主任全部被撤职;出版该书的长江文艺出版社被整顿,损失惨重等等事实,让那些《底层》里提到的、已经选择了不抵抗的文人们被再强暴了一次。至此,他们都变成了集体沉沦的受害者和加害者。
我相信每个人都在恐惧与极权面前不同程度地拒绝和抗争过。但就如廖亦武笔下那些当年被骗进疆的女学生一样,她们一旦被关进新房,在「乒乒乓乓,坛坛罐罐全砸稀烂,还有哭闹、叫骂、寻死觅活」(P325)后,就永远沉默了。
以生命自由爱情守护良知
在极权统治下,男人们不得不接受专制的强暴,他们也同时在醉生梦死当中强暴那些他们不爱的女人。为了个体的生存,他们被迫接受罪恶,埋没良知,掩饰怯懦,最终放弃理想。我对廖亦武采访的那些不停上访不断喊冤枉的个人心存敬意,至少他们在暴力面前还继续发出声音。
这篇文章的题目之所以用「读廖亦武」,而不是「读廖亦武的某某作品」是因为我觉得廖亦武是用生命写作的。只有他才会写出那样的作品,而读到那些作品,你就知道作者是他。
我至今很得意的一件事情是当年我偶尔从《倾向》上居然读到一封廖亦武写给贝岭的信,我就断定这个「廖亦武」就是《底层》的作者「老威」,特别是他提到了萧。尽管他认为「九O年入狱,那个叫『廖亦武』的诗人已经死了」但我觉得他在所有访谈里的嬉皮与不恭还是无法掩盖那个属於八十年代的诗人廖亦武影子。或许这正是廖亦武最大的幸与不幸。他一直用生命用笔去拒绝强暴守护良知,也因此失去了与他患难与共、相知相爱的妻子宋玉。宋玉离开的时候,他常常提到他钟爱的几句歌词:
你就是你
你不能变成我
就连你在
那儿默默地苦斗
我也只能远远地注视
在强权统治的恐怖下,女人们不敢爱自己所爱的男人,男人们放弃自己所爱的女人。生命就是苟活。人们从被迫接受专制逐渐变成了自愿接受专制,「自由」也就成了被曲解的「自由」。爱情成为了恐惧的理由,迫使人们在恐惧当中拒绝感受,接受蹂躏,放弃理想。用廖亦武的话说就是「只能在政治导演的安排下,登台演出滑稽剧。
「但愿这是最后一幕,无论对我还是中国。」
来源:(动向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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