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李良、石惠泽叛国投敌案”
还有一位高考落榜、石惠泽的同班同学曹辛星,读高中时曾在《诗刊》上发表过两首小诗。他进入左家垅蔬菜公司工作后,很快世俗化,不谈学习,只谈女人。与岳印的一位姑娘谈恋爱闹僵分手后,告诉我“她屁股上某个部位有一块什么样的疤”,说的活灵活现。按说此君应该平平安安,没什么问题,但他命不长。“文革”武斗时,一位曾经有过小嫌隙的邻居把他诱骗上山,掏出手枪一枪把他崩了。他曾跪地磕头求饶,但心狠手辣的邻居没有饶他。又按说此事神不知鬼不觉,这邻居青年也应该没什么问题。但他杀人后回到工厂得意忘形地自言自语:“老子今天干了一件大事!”这句话被一位积极分子听见了,“文革”恢复秩序后追查这位“老子”,“那天干了一件什么大事?”曹辛星命案才水落石出,此君打红叉的名字也就上了布告。——冥冥之中,因果报应,自有定数,此处不赘。
像李良、石惠泽那样的失学青年,早已纳入街道居委会的监控范围。有天晚上,我去李良家,远远看见一个中年妇女鬼鬼祟祟地趴在他家窗台上偷窥,听到脚步声,慌慌忙忙走进隔壁家,又在门缝里偷窥我。我干脆过门不入,径直前行,仿佛一位过路人。此后,我不敢再去李良家,居委会把我的名字列入常来常往的黑名单,万一李良他们瞒着我干了什么,怎么说得清呢?
我也不能告诉李良有邻居偷窥,他本来就怀疑自己被监视。万一他与邻居扯皮把我顶出来,刘股长那里不好交差。可能是平日我劝告他的话留下太多的想像空间(那时我还没有“搞臭自己”),他也怀疑我。
一天,他突然用凶狠的态度“审问”我:“你说,你的工作是怎么搞来的?”
其实,这问题并不难回答。一则是突如其来,二则是他态度反常,一下真把我搞懵了,几秒钟没答上来。
“好的,我知道了!”他丢下这句话,扭头便走了。
过了十天半个月,我在师院新华书店翻书,他进来看见了,邀我“到后面山上去走走”。走走就走走吧,那是座几十米高的无名小山,长满了丈余高的小松树。走到半山坡,见这里远离马路,说话没人听见,便想坐下来再与他谈谈心,劝他回到数学殿堂,“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解数学题”。他不同意坐下,催我继续往上爬。又爬了几十步,我实在不想再往上爬了,便说:“爬上去干什么?又没有什么名胜古迹。”哪知他坚决得很,非爬到顶峰不可,我无可奈何,只好奉陪。
爬到顶峰,绝无人迹,团团松树遮蔽了我们,马路上汽车声音都听不见了。
“你说,”李良左手撑在一棵松树上,右手放在身后,面对面,目露凶光地审问我,“你的工作是怎么搞来的?”
我用平静的声音,按早已考虑好的回答,是我父与区政府一个熟人推荐的,要求字写得好。
“撒谎!”他恶狠狠地说,“有人说,是派出所安排的。”
“屁话!”我镇静自若,反问他,“派出所凭什么安排我?”
接着,我反客为主,问他“你愿不愿意刻钢板?”“如果愿意,我可以分出部分业务,让你在家里干,每月保证收入30元。”我知道他干不了,字写得并不差,但由于深度近视,不耐烦写密密麻麻的小字,习惯于龙飞凤舞画大字。
他像泄了气的皮球,脸上的剑拔弩张不见了,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接着,他从身后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说:“今天你如果还像那天一样回答不出来,我就宰了你。”
我处变不惊,责怪他说:“那天你那么凶,吓得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又笑眯眯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下山与他分手后,我的心倒蹦蹦地跳起来,好险!要不是镇静自若,后果不堪设想。此前,除了第一次公安把我抓到派出所,审问我的同学、朋友,报了他的名字外,从来没有将他的言论汇过报。相反,总是劝他和打消他某些想法的萌芽,他倒恩将仇报……为保护数学天才,避免麻烦,这一次,我又隐忍了,没有上报,只是提高了警惕,懂得了“当线人有可能被激怒的对象干掉”。
“搞臭自己”后,我只严密注视公安方面的动静,根本没提防来自群众一方的惩罚,之所以多次大难不死,只能归结于“命大”。实际上,特务机关对线人的生命安全是不负责任的,他们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万一被害,能破案当然也会忙一阵子。抓不到凶手,也就只好不了了之,绝不会公布被害的真实原因,绝对没有“抚恤金”。因此,在这里我向年轻人提出忠告,千万不要贪图一点点小钱为专制集团卖命。——在加拿大满地可监控、跟踪、加害过我的华人青年,打过照面的约有二、三十位。
不久,感到希望破灭,走投无路的李良和石惠泽,暗中策划“逃苏”,到苏联去组织“马列主义新政党”。我猜想,一定是石惠泽的鬼点子。因为李良对社会科学一窍不通,而石惠泽读了许多马列的书。
实际上,此路不通!一方面,边防卡得紧,如果没当地人接应,外地口音的人离边境上百里便会被盘查,逮捕。
另外,苏联当时的领导人,安德罗波夫、勃列日涅夫之流,都是克格勃头头出身,目光短浅,不懂政治,不知道利用逃苏的人组成中共党的反对派,除了让逃苏的人做苦工,就是把其中一些合适的人训练成特务,然后派回中国搞情报,搞破坏。而那些派回国的“苏修特务”,没有一个能够长期潜伏下来,都是不久便落入了“群众专政”的天罗地网。 [注21] ——与共产专制国家把人当作工具不同,纽约自由女神雕像下的短诗欢迎世界各地的“垃圾”,实际上是各路精英汇聚美国,把国家建设得富强繁荣。
李良、石惠泽策划“逃苏”始于何时,我不知道。快动身了,李良来找我借钱。问他借多少?他说出一个我无力承担的大数。说实话,他没有工作,不能指望他还钱,一下借去我半年的工资,哪有可能呢?只好沉吟不语,待他知趣,慢慢递减。
哪知他迫不及待地把“逃苏”的事告诉了我,希望看在“重大决策”的份上,支援他一把。这下更不能借了,借钱给你“逃苏”,事发后,即使我不是公安的线人,也会受到惩罚。以现在这种身份,重犯“知情不报”罪,进一步“支援反革命”,那就别想活了……
我面露愠色,断然拒绝。李良木然,不知怎么惹怒了我,红着脸,讪讪地走了。
我知道,固执的他,已无力挽回,不能再拖延了,担心另一条监控渠道先我而报,于是,当晚就将汇报投入邮筒。
由于经济困难,出发前,李良还是跑到厂里来向我借钱。这次知趣了,只请我支援,不提数字,不论多少。我已请示过刘股长,“借”给他15元人民币。
什么时间走的?怎样抓的?我不知道。后来,刘股长说:“李良晓得你为我们工作,说我们采用了法西斯手段。”可能是自我辩护振振有词,或者是遇到了比较开明的法官,判处较轻。我是35年后从杨小凯遗著《牛鬼蛇神录》《向土匪》一章获悉李良的资讯的。这一章从侧面对他进行了一些生动的描写。书中说李良是大学生,传闻失实;又说他是逃往香港被捕的。不知李良是否在我面前用“逃苏”(往北)来掩盖他们南下的意图?
“文革”初始,中共中央颁布的《公安六条》明文规定“劳动教养和刑满留场(厂)就业人员”不准参加串联……不知什么鬼使神差,因缘际会,李良、石惠泽竟在汹涌澎湃的“文革”大潮中组建长桥农场劳教人员的造反组织“长沙青年”,担任什么“副司令”、“政治部主任”。1968年长沙军管会打击造反派,第一批枪决数十名“罪犯”的打头第一个就是“长沙青年”司令夏菊初。
1970年初,毛泽东亲自批示、中共中央直接领导的“一打三反”运动以雷霆万钧之势降临,当局动用“国家机器”(军队和公、检、法),在全国范围大规模镇压“反革命”,大批量集中处决潜在的政治对手,于是,石惠泽、李良就难逃一劫,只能饮恨千古了。
布告上公布石惠泽、李良的“罪状”是“文革”中“造反”、“私设公堂”种种,但毕竟“逃苏”是起因,“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无可推诿。虽然罪恶的子弹打在他们的胸脯上,但击中的却是我的灵魂,等同身受,痛苦终生,永无宁日。我的双手沾满了他们的鲜血,无论怎样忏悔,都无法赎愆。从此,“惟将终夜长开眼”,“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良只追究我告密的事,根本不理会我多次劝告、爱护他的一片苦心。1967年夏,武斗前夕,保守派“高司”(高教司令部)和“公、检、法”一夜跑得精光,河西变成一座“空城”,呈现出一种暴风雨前的异样宁静。罪孽深重的我,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呆在岳麓印刷厂,只有潜入河东市区,采用“灯下黑”计 [注22] 混迹于造反派的人海,或可逃过一劫。当时已“封江”,湘江各渡口均有造反派的重兵武装把守,整个江面无一船只通行。于是,绕道从上游靳江河渡口,汇集几个必须东渡的人一起花重金买舟,强行渡河。尚未靠岸,雨点般的子弹便落在船舷两边。接着,一队荷枪实弹的造反派从小山上冲下来,命令我们高举双手上岸,押进司令部进行甄别。我提供“湘江风雷岳麓战团”司令部的电话号码,司令小G接到电话后,立即说“是我们的人,不是高司的密探”。第二天上午,小G亲自开车来把我接走,对我提供了有力的保护。当晚在长沙市中心的商业局、轻工局二楼(五一广场西北角)“湘江风雷岳麓战团”司令部打地铺。当时并不知道“长沙青年”司令部设在同一栋楼的五层,也不知道李良、石惠泽在这个司令部。傍晚G司令叫我同去马坡岭抢枪,如果我去了,就会劈面碰到他们,真是惊险万分,命悬一念。当造反派渡过湘江打到河西时,李良亲自带一队人去岳印抓捕我,并留人守候一个多月,始终不见我的踪影。那时,稍有一点差池,我便一命呜呼了。冥冥之中,没有神灵护佑,能活到今天吗?(待续)
[注21] 政治家列宁“输出革命”,派出顾问、用大量卢布帮助建成的中国共产党,是听命于“共产国际”的“中国支部”。政治家史达林继续用人力、物力和财力支援中共,指挥中共提前挑起日本侵华,将日军拖在中国战场,解除了二战中苏联东部的后顾之忧。无论列宁和史达林为中共用了多少卢布,都是值得的。60年代逃苏的人上十万,却没有出现与中共同名的反对党。勃列日涅夫之流的政治素质,相比列宁、史达林有天壤之别。
[注22] “灯下黑”计:古代夜晚用油灯或蜡烛照明,灯台下有一圈黑影。此计意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容易藏身,最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