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有人指着一个骨灰盒对我说:“里面是你的母亲,”我不相信。但是我扒开骨渣,发现一枚金戒指……)
妈妈,你去淘金子。后来金矿的坑子塌了,把你深埋地底。那里寒冷、黑暗。你醒来时无法动弹一下。潮湿的沙子一直堆到你的腰上,支撑你立在那儿。你僵直地立在那儿,用了很长的时间拔出一只手来,然后又在很长的时间里,用那只手,挖出了另一只手。
妈妈,你在一条河的底部,那里有金子……很多年后,我去找金子,涉水趟过那条河,河水冰冷刺骨。我不知道你在下面。我在河边抓起一把沙子,细细地看,然后失望地离开。那时候,金子已经成为秘密了。
……而你在河的底部,妈妈……河水经年奔腾,把重的金沙带来,穿过沙与沙的细微空隙,一粒一粒沉到最深处。它们在那里遇见了你。那时,我却正离开这河,越走越远……从此我半生无边无际的迷途,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妈妈……
妈妈,我们多么热爱金子啊!它是有价值的东西。它是最直接的幸福。我们有了金子以后,我们的生活不是会是“富裕”了,而是会“自由”了。我们会有更多的欢乐吧?——我们有了金子,我们轻易地就消除那些忧虑呀,伤心呀什么的……我们不用住漏雨的房子了,我们可以去看病,减除肉身的痛苦。从此我们会有更多的,更为美好一些的希望和想法,我们会有新衣服穿,干干净净地,喜悦明亮地,笔直走向我们悄悄深爱了多年的那个人……我们手指头上戴着金戒指,胸前挂着金坠子,我们就可以勇敢地去往远方的任何一个地方,而且永远不会担心最后时刻的到来!
妈妈,金子的力量多么巨大感人啊……一个接受过金子的改变的人,是多么心满意足的人,是心甘情愿的人……而我们总是微渺轻茫,永远缺乏金子的份量。所以我们最终总是会被带走……所以我们最终还是消失了。
二
坑子塌方了,全堵上了,妈妈。只有隧道最里面、最深处取沙的地方有一方空间,为你敞着,敞向你和你的,最后的一些想法……
所有人都这么说——里面取沙的地方,会有几根桩子撑着抵着,有几块木头板子挡着……他们都这样说。妈妈,里面寒冷、黑暗。久了就有闷,还有静。只有人死亡以后才会去到那样的地方的。人死之后,在那样的地方里躺着,一动不动。而你也是一动不动的,妈妈,这就是死亡了……而你分明活着……你一分一秒地进行感觉。你屏住呼吸。你倾听。
你开口说出一句话来,
但是那句话,
一出口,
就立刻成为……
谎言……
妈妈,你想去淘金子。你说要给我打金戒指,打金耳环,再打一条金链子,挂着宝石的金坠子。于是你连夜收拾行李,准备启程。我流着泪升起炉子,流着泪为你准备路上吃的东西。我把家里所有的鸡蛋放进锅里煮。炉膛里的火燎出来,你看到我黑暗中的脸庞上,闪着细碎的光。你想点灯,但终于没有……那一夜,金子在想象中近距离地俯视我们,我们在黑暗中仰头张望,未来生活把我们吞没。下一分钟把我们吞没。离别到来了,我们无法预知也无法想象的最后结局马上要出现了。金子是谜。可我们猜测它是幸福。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只好暂时猜测它是幸福吧?……我们谁也不敢,第一个承认另外的那些……
三
不过是为了让生活更好一些,你去淘金子。妈妈……你吃苦受罪,深尝寂寞——金子才有的寂寞,深处的寂寞,无凭无据的寂寞。妈妈,你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最后只好给它以生命,它便给你金子,并在这金子里,继续对你进行索求……你便进入这河的底部,妈妈,你双手空空。只有你知道其实没有金子。而河还在对这片大地进行冲刷,再过一万年,可能才会淘空到深埋你的那个位置,然后再在后来一千年左右的时间里,它流动的哗哗声,一点一点离你越来越近……终于有一天,你的一束头发在河底飘荡起来。又过去很多年,再会出现你的额头和眼睛。你的眼睛穿过水,看到上面的清湛的天空和白云,还有日月星辰。那个时候呀,妈妈,世界上的事情都结束了……一个人都没有了……——妈妈,你用了一万年的时间,从一个孤独走向另一个孤独……只有你知道,孤独与死亡一样地永恒。
但是更绝望的是那条河,因为它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永恒”。它在这永恒之中用掉了一万年,去冲刷一片土地,最后挖出的,是一个死人。
妈妈,当那些金子,一粒一粒地,微渺地,极不情愿地从尘土中浮现出来,带着恨……当它们被打成戒指,戴在哪个手指头上,哪个手指头就会伤害别人,不管那根手指原本是多么地柔顺无辜,曾轻拔过琴的弦,抚摸过爱人年轻的面庞……你记得的,妈妈,我们爱着的姑娘就戴着金戒指。那时我们都很贫穷。我们日夜想象她的美。她的美承载一枚金戒指在我们年轻的心中发光。我们爱她,却不能和她说一句话。她便死了,有一天她吞了那金戒指……——手上没了戒指,她原也是普通的姑娘啊……但我们还是爱她,并且总是觉得,她的坟墓因为埋葬着金子,而异样地悲伤。我们离开她,走进深山……妈妈!总有一天,这世上所有的金子会随着一场大的死亡而涣散,随着一切物质零碎的粉粒,随着这股浩大绝望的尘流,向宇宙中的某个角落散失……于是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在此之前很久很久的时候,我们是怎样离开她,走进深山……
四
妈妈,我们本是距离金子最遥远的事物。我们原本想通过金子靠近美梦的,可是一经启程,便成了是在通过一生,去靠近金子……我们从金子那里得到的远远不够,妈妈……我们背着工具和铺盖、干粮。我们风餐露宿,蓬头垢面。我们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地与世隔绝,挖坑子,装沙,淘选,筛簸……还有我们出生在金坑旁边的孩子,心窝贴着金子大长,爬在撒有金沙的毡子上,一寸一寸地寻找,用他们纯洁的眼睛,努力地凑近,用他们柔软的小手,在毡子上扒寻,一粒一粒小心仔细地收集……当我们离开时,他站在路口目送我们远去,衣着褛褴,手捧金沙……我们从未想到,金子流传到我们孩子那里,会断然改变最初的意义。没想到,我们离金子最远,却诞生出距离金子最迫近的事物……因而我们的孩子永远也不能长大了,他们金子般纯正的心灵,固执地拒绝金子以外的世界,拒绝时间,并且拒绝进行解释。他们有着美丽绝望的眼睛……他们不能说出一句话来,他们只是哭,只是哭……他们后来都夭折了,他们不愿意继续明白这个世界……
但是妈妈!你还是想去淘金子,我们都不想让你去。我们看着你,一个个泪水长流……很早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金子不在身体外面……也就是说,我们是天生有金子的人的,但是,金子不在身体外面——我们得向自己索取才能得到。我们得先失去,得先牺牲……牺牲青春,牺牲健康,牺牲平安的生活,牺牲舒适的安逸的自由的……劳累、艰辛、痛苦、寂寞、思念……然后金子就出现了……我们身体和心灵都磨损了,金子就出现了……金子不在身体外面,不在生命外面……妈妈,你去淘金子,你选择失去。你去淘金子,使最终得到金子的是我们——你永远失去……我们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
……妈妈……金子是世界上最哀愁最悲伤的东西呀,它是世界上最孤独不幸的。它什么都不曾知道过,但是却被赋予了那么多的意义呀象征呀什么的。它的昂贵和它的传奇之处之于它自己,不过如同它邻近的尘土砂砾。它日以继夜地被开采,被细细收集,被锻制成品……它辗转人间,历尽繁华……但是它什么也不知道,一万年前的世界和一万年后的世界于它没什么不同。它所散发的狂热的光芒,也许仅仅因为它害怕。它一经开采出来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而淘金子的人,怀揣金沙,爬上高处远望故乡,再更为荒寒地死去……妈妈,金子是世界上最无望的东西呀!……而那些有了金子的人,从此都会有了一种古老的想法,而开始在生命中进行逐渐的放弃。
五
……妈妈,我放弃了你。我要继续另外的生活。我明知,你正在一个有金子的地方,正在把剩下的全部时间,都投入等待之中……等待我前来淘洗那些所有埋住你的,簇拥着你的沙子,一点一点地,最后弄出金子来……那些全是你的……你等待我来把它们聚集到一起,再熔炼成一整块,悬在黑暗中你的近旁,再让它发光,照亮我与你的最后一面——你等待那幅奇丽的情景……那是死亡的情景……可是妈妈,我放弃了,我恨你。你分明还活着。
地面上的所有的人,也都知道你还活着。但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认为你已经死去。你被放弃。
……你还没有死,我知道你正在黑暗潮湿的地底深处,昏迷一会儿,转醒一会儿。当你每一次进入一个梦中时,就暗自庆幸,你在梦里想:幸好刚才的情景是个梦!于是你就就是梦里大松一口气,转过身来,轻松幸福地向我走来……直到醒来……妈妈,你一定在想,到底哪一个是梦境呢?是不是人死之后都会在这种暧昧恍惚的时光中度过永远的?……那些盛放在棺材里的人,许久之后被棺材里滞闷的空气里给憋醒,醒来一片黑暗,使他惊恐。他大口喘着气,敲打棺盖,奋力挣扎,嘶声喊着救命。过了很久很久,终于筋疲力尽,又累死了……
而他的亲人们此时仍站在墓前哀悼,不忍离去,并且说:“要是你现在还活着,那该多好……”
还有你,妈妈,你现在分明还活着,可是你上面地上的人们,已经收拾好工具机器,卷起铺盖灶具,忍着巨大的悲痛,一步步离开了。他们唯一能为你做到的事,只有把这噩耗尽可能早地带给我们,带给你仅有的亲人们……妈妈,是不是一个人在地底深处,就像是金子在地底深处一样,令人不敢想像——有巨大的渴望却有更为巨大的迷茫。妈妈,这片大地平坦深厚,它深藏金子一样的秘密,而深知一切,而什么也不说,而代替一切,去宽容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一个想法与另一个想法,一种生活和另一种生活之间那些——彻底的,不能沟通、不能明白……它会在年年的春天,开满粉色和白色的花。
你要去淘金子,妈妈。你在天亮前走了。那时我已上床睡觉,我流着泪,脸扭向墙边,什么也不愿看到。耳朵却可以听见你离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
但是后来又重新响起,越来越近……
你回来,一直走到我的床边,弯下腰,往我被窝里塞进一颗仍然热乎乎的鸡蛋……
妈妈,你还是要去淘金子,我边流泪边入睡,你留下的一枚颗鸡蛋轻轻地温暖着我。我梦见了你还没有走时的种种情景。我想,你终于改变主意了吧?……于是终于进入再无惊扰的熟睡……
——但是天亮时我一翻身,触着了那颗已经冰冷了的鸡蛋。你终于还是走了。我又流下泪来,用自己的体温,轻轻地温暖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