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也演过京剧的《窦娥冤》,但同为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也演,后来程砚秋整理了全本京剧《窦娥冤》,他便决定从此不再演这个戏。一方面他认为该剧更适合程派的艺术特长,另一方面也显示出梅兰芳高尚的人品戏德。旧时代瞧不起戏剧演员,蔑称为戏子,是梅先生等一代大家的涌现,把京剧艺术推向了世界,提高到了国粹的地位。
说到梅兰芳,还有一则美谈:抗战期间,梅先生身居沦陷区,却不畏淫威,蓄须明志,长达八年未登台演戏。“蓄须明志”古而有之,只是我一向不明白,为什么把胡子留起来,就算“明志”了,读了梅兰芳这个故事终于完全明白了。
众所周知梅兰芳是京剧旦角,男扮女装,脖子以下尽可用服饰加以掩饰,喉结的问题也不是很大,最近有一个名叫“慎某”的网友,用女性的敏锐观察力,发现木子美的照片中清晰可见的喉结现象,另一位大侠则“纠正”说是什么“嗉子”,但这并不妨碍木小姐成为当今中国最抓人眼球的“公共女性”(借用一下公共某某分子的名头)。可见喉结问题,既然不会影响木子美的出名,自然也是断不会影响梅先生的艺术事业的。
而胡子就不同了,你见过留胡子的旦角吗?1937年,梅兰芳不过43岁(出生于1894年),正是造诣渐趋颠峰、修养日臻完善的年华,却由于日本侵略中国,并且于1937年11月12日占领了上海,愤而退出舞台,离开上海隐居香港。由于断了收入来源,加上香港物价昂贵,终于耗尽了积蓄,其间投靠日本人的上海青帮头目张啸林、日本驻港司令酒井先后软硬兼施,逼迫梅兰芳重返舞台,戏院的老板也纷纷前来邀请,但梅兰芳不为所动。他卖掉北平的住宅,以缓囊中羞涩。梅兰芳的胡须一直留到抗战胜利,八年间始终没有在日伪治下登上舞台半步。
这是一种民族气节,也是一种独立人格,就人文精神而言,“不在刺刀下演戏”,与“不在刺刀下作官”,有着同样份量的人格魅力。这也是梅兰芳蓄须明志成为美谈的原因。不过如果仅仅以此作为今天的话题,可能不会引起大家的兴趣。
梅兰芳没有活到文革,但专演才子佳人戏,不难想象他在文革中会有怎样的遭遇,文革中得以保全的文艺界名人并不很多。四大名旦中的程砚秋,就曾经受到红卫兵抄家,其家人也挨批斗,所幸某位大员对少数名流予以格外开恩,才终止了红卫兵的肆虐;荀慧生就没有那么好命了,文革中倍受迫害,诸病并发,猝逝于1968年;尚小云文革中被扫地出门,一人要清扫8栋楼的垃圾,但凡省委“走资派”挨斗,必定要他陪斗,郁郁而终于四人帮垮台前的1976年4月;名列四大名旦之首的梅兰芳,看来仅仅由于早逝才免遭文革屈辱。
现在说到1949年以后的历史,最刻骨铭心的劫难莫过于文革,其实要论最惨痛的人道主义灾难,三年饥荒丝毫不亚于文革。短短三年,就葬送了千百万人命。然而你仔细想想,其实每一次政治运动背后,都掩藏着多少无辜者家破人亡的悲剧。一顶政治上的“帽子”,可以断送一个人乃至整个家庭一辈子的幸福。梅兰芳1949年以后的政治态度,可以从张颂甲的《梅兰芳天津受“困”记》中摘录两段文字:
(1949年11月在天津被批判主张“京剧改革移步不换形,宣传改良主义”后---作者注)
“但就他后来的涉身处事来说,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从梅先生解放后的经历来看,可以说是一帆风顺的,此后他再未受到风雨的侵袭和风浪的冲击。在土改、肃反、审干、思想改造、三反、五反、整风、反右等一系列政治运动中,他都能安然度过,这不能不得益于解放初期的那次‘教训’。
“纵观梅先生解放后直到逝世前,他虽然还不至于‘噤若寒蝉’,但总是让人感到有些‘沉默寡言’。自那次风波以后,好像再没有听到他关于京剧改革的任何理论观点和独特见解了。梅先生的言路,可能因此受到堵塞。我以为,这对京剧改革来说,不能不是一个巨大损失。”
对于梅兰芳的政治立场,张颂甲语焉不详,但基本上可以从上述文字中端倪大概:梅兰芳1949年以后直到逝世,算是一个“顺民”,虽然他的内心深处肯定也会有矛盾冲突。说到真正的独立人格,对于任何人道主义灾难都不应该视若无睹,但在当时那样一个政治环境中,又谈何容易。尤其是1957年以后,很多从前堪称社会栋梁的名流大家丧失了独立人格,即使如章伯钧、罗隆基等右派,在落难之前又何曾没有以附庸心态参与过政治游戏。作
为后人实在无法苛责前人,因为我们不敢断言,在相同的环境中,我们会做得更好。
牢笼,有有形的,也有无形的,更可怕的是它存在于人们的心中,它并不是一天铸就、打造的,而一旦钻入这个牢笼,你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要想再摆脱就为时已晚了。现在人们普遍称颂胡适、傅斯年,只是不知胡、傅二先生,一旦落入老舍、巴金那样的命运,是以死抗争、忍辱负重还是委曲求全?我只知道,他们从一开始就很清醒,倘若中华民族有足够多类似清醒独立的人,二十世纪如此频繁而浩大的人为灾难或许很多是可以避免的。这样惨重而深刻的历史教训,后人当永远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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