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几乎在同一时间,我一面读着巴金的《怀念萧珊》,一面读徐复观在香港写的专栏评论文章。记得很清楚,一天在学校宿舍里读书读到胸口发闷,一个人深夜出来在校园里乱晃乱走,没多久,天开始下起毛毛细雨来,我越走越快,突然,脑中省悟了自己究竟在忧烦什么,一个念头浮上来,啊,这真是历史开的一个大玩笑,在中国对岸,一个中国文化根深蒂固深到人生命底层的地方,却有恐怖的政治力量,硬是要发动文化大革命,假装那不是个中国社会,假装中国人可以在短时间内变成另一种人。可是在台湾此岸,一个历史上的中国文化边陲,一个被日本人殖民统治了半个世纪的地方,却在政治对峙的考量下,发动起“中华文化复兴运动”,假装这里是个“正统”的中国社会,假装台湾人可以一下子被改造成为“正统中国人”。
如此反讽的发展,在两岸得到同样的恶果,那就是撕裂生命、忽视生活,斩断了文化原本的连续性,代换上不真实的意识型态规定。
不顾雨淋得满头湿透,我持续走着,带些悲愤,又带些兴奋,我决定要写一系列的小说,总题就叫“文革遗事”,写这场历史大玩笑给人带来的种种折磨苦痛。我当然没有资格写“伤痕文学”,我要写的是台湾的故事,台湾人从来没有意识过对岸的文化大革命,跟自己会有什么关系,我要用我的笔用我的小说提醒他们,政治的力量如何操弄我们的生命,改变了我们生活的方式,以及我们的终极关怀、终极价值。
系列小说陆陆续续想了七八篇,最后写出了两篇,其他的,都开了头,一直躺在抽屉里,因为环境与心情的移转,写不下去,却总也舍不得丢。
系列小说没写完,但年轻时的评断不曾改变。我仍然相信,文革不只是中国的浩劫,也间接严重影响了台湾。文革最大的破坏,是坏了人对自己生活的基本信心,坏了人对原本生活赖以建立的历史记忆,应有的尊重。文革结束那么多年,别说台湾,就连中国都有很多人不再想记得文革,然而,文革所破坏的,信心与尊重,到今天从来没有恢复过来。破坏成了常态,活在没有信心与尊严中,成了习惯,长达四十年的常态与习惯。
二十多年前,我的梦想,我给自己的使命,是坚持拒绝用什么意识型态答案来主导生活,甚至取代生活。生活本来就是活的,也就是充满了不确定,没有标准答案的可能性,任何人都没有权利给答案去规范别人的生活,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不管他多么英明神圣,一旦他认为可以规定别人怎么过日子,尤其是可以强迫别人不准怎样过日子,那必然是悲剧的开端。
当年我们要“台湾”、要“本土”,要的是“中国”让位,让真实的生活自己活起来。同样地,今天我们有时不得不转过来要求“台湾”、“本土”退位,因为变成政治口号的“台湾”、“本土”,跟当年的“中国”一样,也在窒息我们生活的自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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