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熬过三年饥荒
我生于一九五六年,呱呱坠地在东北哈尔滨,在家排行老四。老大是姐姐,还有两个双胞胎哥哥,三个妹妹,弟弟最幼。父亲曾经拥有自己的私人工厂,一九五三年 “三反五反”时,工厂被“革命”掉了,他不得已被迫到一家港务局工作。父亲虽然学历不高,但从不看现代书,家里全是古文书,以及中国传统文学名著《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封神榜》等。印象中这些书一直被束之高阁,直到我上了高中家里才敢拿出来让孩子们看。母亲贤慧善良,为我们操劳一生。母亲在十年间生养八个孩子,负担很重,但在邻居中,无论大事小情,母亲总会伸出援手。兄弟姊妹从小就长得白白净净,他们在长相上都略有相似之处,惟独我相貌较为特别,很多到过我们家的人问我父母:“这是你们家的孩子吗?”
到我四岁的时候,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荒,从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全家艰难的熬过了这一段艰苦的岁月。我从小就发育不良,人又瘦又小。妹妹则罹患软骨病,一直到四岁还不能走路。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用来换粮食也不够,妈妈只好一大早上偏远的农场挖甜菜根,掺到玉米面里蒸着吃。那时候吃什么都好,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偶尔妈妈用家当换两斤面粉,够我们喝一天面疙瘩汤,那是记忆中最丰盛的一餐。因为知道面好吃,有时妈妈不在家,我们就到面袋子里抓一把面放在嘴里吃,饥饿时吃着还挺甜。当衣服上沾了面粉被邻居看到时,好心的爷爷奶奶就会拿一些馒头给我们充饥解馋。
家里人多,而房子只有三十多平方米,父母只好在屋里搭吊铺,让我在吊铺上独自玩耍。一直到上小学以后,我还得缩在吊铺上做功课。有一天,比我大一岁的哥哥把我从吊铺上碰落下来,摔断了骼膊。尽管没钱,父母亲还是到处拜托寻人医治,遇到一位好心的私人医生夫妇,帮我接上了骨。一个月以后,医生看我家人秉性善良,孩子又多、又可爱,夫妇俩膝下犹虚,就想收养我。尽管家里日子很苦,妈妈终究没舍得把我送人。
从我懂事起,母亲就虔诚信佛,接触过许多修道的人。他们有时从很远的地方来住几天就走,即使日子再困难,母亲也要施舍给化缘的一碗饭或是一点零食。那时母亲问修道的人:“有人想收养我的孩子,他对我们有恩惠,不给他感觉太过意不去。”修道的人说:“是你的孩子就不要给人,把孩子抚养大,将来是你的福分。”母亲似乎有点明白,从此打消把我送人的念头。
哈尔滨的冬天冰天雪地,异常寒冷。一九六一年,我们家已有六个孩子嗷嗷待哺,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实在很难熬过去。许多无家可归的人,因为饥饿大量冻死在松花江边,被厚厚的积雪埋葬。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挤在狭小的屋内烧煤取暖。为了节省用煤,买来的煤都先掺上黄土,晚上还要往煤里掺水,再用铲子戳几下,让火慢慢的烧,取暖时间可以延长一些。由于门窗都用纸糊上了,如果不小心的话,很容易煤气中毒。在那个年代,几乎家家有煤气中毒的事情发生,因为这样中毒死去的不计其数。我的骨伤刚刚痊愈不久,有一天,妈妈到外面挖野菜,没赶上回来的火车,直到天亮才抵家。就在那夜,我们烧煤取暖时,不小心将煤遗留到炉沿上,结果六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全部煤气中毒。我们只能躺在床上,盖着棉被,把头露在窗户外边来缓解。我们昏昏沉沉的,恶心头痛,嘴里吐着白沫,更难受的是腹中难忍的饥饿感。奶奶焦急的到外边喊人、求救,因为没钱,邻居只将两个哥哥送去医院,留下四个孩子在家中等死。母亲回来惊呆了,焦急万分。绝望中母亲烧香磕头拜佛,用水挨个冲洗我们的脸,邻居也拿来白糖水帮忙解饥急救,渐渐的我们才苏醒过来。这次煤气中毒的事情在母亲心中留下了巨大的伤痛,而我们苏醒过来后,浑然不觉逃过大难,依旧天真烂漫。孩子的纯真天性使我们不知道什么是苦难,只有欢乐。奶奶常说:“摊上这年代,老天可怜这些孩子吧!”母亲是知足的,然而在那个年代,像我们这样一大家人,能幸存下来的有多少呢?
母亲的心里始终藏着一个修炼的愿望。每到初一、十五母亲都用积攒的面捏成各种各样的水果,着上各种颜色,然后放到锅里蒸熟,作为供果。初一、十五的日子,许多人都愿意到我家来烧香、拜佛。一有修道的人来家里,我们大大小小八个孩子,从吊铺和窗户上探着头,不住的望下看。偶尔让我们到屋里去听听故事,我们就高兴的排着队站在地上听。我们最盼着这样的日子,能吃一些面食供果,热热闹闹过一天。
慢慢的孩子长大了,我们家周围住的都是大型剧院和戏校的演员,每天都能听到歌声,我们姐妹们也爱唱歌,在学校里学唱的歌曲很多,“东方红,太阳升,……”
一九六四年,我们家已有兄弟姊妹八个了,母亲只能退职,全天照顾我们八个子女,父亲的工资是我们唯一的生活来源。父亲很严厉,我们从不敢与父亲面对面的说话。我们做错事的时候,父亲就拿皮带抽打我们。不管谁的错,也不管承不承认,一律都要受罚。因为年龄小不懂事,经常被鞭打,所以我们那时都痛恨父亲,常常用眼瞪他。我的心离父亲越来越远,开始对父亲心生怨恨、憎恶不满,不愿见他的面,甚至想离家出走。等我渐渐长大,时常回想起那个辛苦的年代。慢慢的我体悟到:如果不是当年社会的严酷和生计的困难,慈爱的父亲也许不会那样苦闷,那样无情的鞭打我们吧。
六岁的时候爷爷来到我们家。爷爷是一个宽厚慈蔼的书法家,和父亲的性格完全两样,令我初时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爷爷。他有两支毛笔、一盒墨,我们整天围着爷爷转,爷爷博学多才,写得一手好字,还会看风水、起名字,总是与人为善。
每天早晨爷爷给我们烤土豆片、豆饼、煮玉米粥,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却总是乐呵呵的。等我开始上学以后,透过爷爷的讲述,开始理解以前不懂的一些问题,尤其是近代中国的历史与转变。我知道父亲心里的压抑来自对社会现实的不满。逐渐懂事后,我时常因为以前对父亲的冷漠而后悔。爷爷的到来使家里有了生活的气息。爷爷将家里一张长方桌架到床上,很有耐心的教我们书法、背诵诗词。有时我们不小心将笔墨弄到桌子和衣服上,爷爷从不打骂,只是严厉的训责我们。我们外出时,全围着爷爷又说又笑。
街上许多熟悉我们家的人,都很关爱这一家的孩子,经常给我们一些糖果与零嘴。我们常与街坊邻居一起出去捡煤渣、拾柴草,每捡一次够我们烧好几天。然而好景不长,不久爷爷去世,无情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