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唐德刚写过一篇大饥荒安徽饿死人的文章,说自己读史数十年,还不知“大饥,人相食”的故事,一九七二年返乡,家人告诉他一直以为还活着的堂兄弟一家四口早已同时饿死,“一时情难自持,竟伏案大哭”。
人相食,吃树皮,死亡人口三千万!发生在四十多年前的这场大饥荒,其惨绝人寰的程度,不仅让唐德刚先生听了变容,更是让所有经历过这场灾难的人们刻骨铭心。我曾试着把这个数字告诉我的加拿大同事,我在三的后面添上一个又一个零,他们看了,目瞪日呆,竟不敢相信。三千万,这可是相当于今天加拿大的全国人口啊!
今天再谈论四十年前的大饥荒和死亡的那些数字,多少已经有了冷静,官方也终于承认大饥荒不是因为“严重的自然灾害和苏修的背信弃义”,完全是一场人祸,罪魁祸首至今还躺在前门附近那个四四方方的水晶棺材里。可是我却一直很难遗忘,端起饭碗,眼前就晃动着一双双饥饿的眼睛,肚子里就能听见叽哩咕噜的叫唤。狗日的饥荒,狗日的肚子,狗日的伟大光荣正确的党!
南京学生常见饿昏十多人
大饥荒开始那年,我住在与安徽相邻的江苏省南京市,正由小学升入初中。那时,热气腾腾的大跃进大炼钢铁运动刚刚收场,到处仍见一座座来不及柝去的土高炉。土高炉不久前还燃烧着熊熊炉火,人们把好好的铁门柝下来扔进去了,把各家各户做饭炒菜的铁锅也扔进去了,人人脸上流着兴奋的汗,说亩产都万斤了,吃饭也快不要钱了!大饥荒一下就把疯狂的人们砸傻了,我少不更事,看着攥在大人手里那些红红绿绿的粮票油票,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饥饿便扑了上来。
体育课从室外改在了室内,坐着不动,仍然骗不了肚子,很快就听得见各人身体里面的响动。一般还没捱到上午第四节课,大家就坚持不住,头昏眼花,手脚发软,心里一阵阵发慌。有家住稍远的同学,可能是上学走路消耗太大,上到第四节课中间,一头栽在桌下,赶紧抬到校医室去。有时校医室里竟一排躺着十几个学生,校医束手无策,只是让躺着,喝点开水,欺骗一下肚子。
河南山县同学乡村饿死一半人
可是肚子是能欺骗的吗?它不信“三面红旗”,也不信“超英赶美”,它顽强地咕咕叫着要食物。这时候,从苏北、安徽和山东涌进来一批又一批农民,带来饿死人的消息,让肚子听了更加惊慌。有天去上学,看见路上躺着一个人,头伸进污水缸里。中午放学回来,见还在那里躺着,才知是一具尸体。我一个同学老家在河南山县,他偷偷告诉我,他那个村子里几个月就饿死一半村民。
班上有个住校的华侨同学,因为吃不饱肚子,从外面买了一些胡萝卜杆子,上第三四节课偷偷从日袋里不时讨出一点塞到嘴里充饥,没想到错掏了开水牌子,崩掉了一颗假牙,一时传为笑谈。但有钱买得起胡萝卜的仅在少数,大多数同学只能羡慕地看着,难捱地忍着。现在回想起来,我们那一代人都普遍营养不良,笔者得过肺结核病,大哥患有肝炎,浮肿更是常见,撩开裤腿,用手按下去,半天还是一个坑。
与别人相比,我们家要好许多,父亲是医学院有名的教授,享受特殊补贴,因此比一般人少吃了许多苦。补贴里最让我难忘的是就餐券,一个月可以去指定的高级饭馆吃两三顿,当然也是一般人家消受不起的高价。那是我们最兴奋的时候,几天前就开始在肚子里描绘那顿美餐,下了课背上书包就跑。到馆子里人已经很多,我们得排几个小时的队,慢慢地往前移,一直排到吃饭的人的后面,一个盯住一个地贴身站着。眼睛直盯着人家桌上的饭菜,肚子更加不能忍耐,恨不得伸出手去抢。
活下来是一种幸运
饥饿摧毁的不仅是意志,也摧毁人的尊严。我父亲的医学院里,发生过多起学生偷窃食堂食物的事件。记得好像是一九六二年的春节,形势已有好转,医学院的食堂聚餐,难得让大家放开肚子吃饭,有两个学生吃得过多撑破了胃,抢救一阵还是死了。父亲当时叹息说医学院的学生怎么能这样不懂得道理?但是发了疯的饥饿面前,人还能有甚么理智?余华的小说《活着》里不是也写了一位医院妇产科的医生,因为长期饥饿,一阵狼吞虎咽多吃了几块馒头而活活地撑死了吗?
与饿死的几千万人相比,能够活下来是一种幸运。但记忆是不会死的,特别现在又有人提出来要向北朝鲜学习,也有人扬言不顾西安以东亿万生命的安危发动一场核大战,真让人怀疑那个疯了的时代是否真的已经结束。几天之前,美国发现号大空梭冲入太空,五男二女,展现人类的勇气和优美,因为“又掉了一片”,有人暗自高兴,但是在大多数人的盼望和祝愿,发现号平乎安归来,爱德华滋空军基地欢声一片。与此同时,俄罗斯一艘潜艇被困日本附近的深海里,也是七个人,牵动了全世界的目光,英国美国的深海机器人十万火急赶赴现场,终于七个生命获救了,世界响起了掌声,舆此同时,广东二百三十多位矿工又陷在了地下……
同样是生命,天上的和海里的都十分美丽,地下却一片漆黑,二百三十多双眼睛惊恐地瞪着这千年盛世。那是绝望的眼睛!它让我们想起四十多年前三千多万双饥饿的眼睛。
(冷热:旅居加拿大工程师)
(开放9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