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华美日报台北版,根据中共资料,先后载有中共妇女领袖向警予与毛泽东妻子杨开慧种种消息。指向曾背叛丈夫蔡和森,与人通奸,并附向一九二○年摄于法国蒙达尼婷婷玉立的照片(见该报二月廿日第二版),又载杨开慧为中共匪帮死难详情(见六月十一日同版)。向、杨两小姐,幼时与内子(任培智)中学、小学同学,且系友好,我亦见过她两人。据我们所知,共匪指向与人通奸,恐系误传,或共匪内部斗争的中伤,称杨为烈士,殊属不称。该两小姐,皆出自诗礼世家,幼时矩步规行,恪守中国传统教训,宅心良善。及长,向固属女中豪杰,应不会与人通奸,杨且可能并非共产党员,最多挂名而已。历史的误传,固为常事,不必深究,尤其是共党资料,更不足征。余夫妇老矣,见到她俩落得如此如此,颇生侧隐,不免心寒,更不忍中国文化传统受到如此糟蹋,愿就目击亲闻者略加叙述,以为青年戒。联合报详载匪干丁玲种种,当系同感(文见该报六月十六日第十二版)。
(一)向警予
向警予原名俊贤,号儆余,民国前十七年生(岁次乙未),湖南叙浦人,出自诗礼官宦世家。叙浦虽属湘西偏僻小县,文化程度不低。向家尤为该县望族,世居县城,历代簪缨。向父退隐家居,教育子女,督促甚严。警予兄辈(同胞十人她行九)多留学日本,且有学医者。向家开风气之先,警予民国元年负笈长沙,入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师范第一班,未经预科,径升本科。当时各省第一女师学生,大都来自名门淑女,她们童年时节,女子学校极少,且简陋不堪,非有家学渊源深闺研习者,焉能跻于省立女师之门。如属科举,她们可称女秀才流亚。当年湖南一女师学生,兹举几个使人易于知道者,例如蔡锷之妹蔡铸、尹仲容之姊蕴玉、蕴绮、嫂沈佳玥以及易家樾之妹易倩;(另附设有媬母科,即现行之幼稚师范班,专取年龄较长,或不愿深造者,例如丁玲之母蒋慕唐,即其中之一。)来台湾者,有前湖南省议员吴家锳(已故)。留法的彭襄教授夫人范新翼、陈家佑的堂妹周陈家芷夫人、李国钦老先生之姨妹周罗步兰夫人、立法委员任培道及其妹培智。彭夫人手中还有当年她们同学时的合照,内中吴、范、两任,皆被向邀往叙浦女学教书有年。她们皆能恪守校规,不忘家训,稍有陨越,引为有玷门第。老师们皆学究名家,国文教科,多采群经诸子,诲人不倦,学生敬畏之,校规綦严,校风端肃。记得抗战前,我在上海教书,所见略露头角的湘中人士,其夫人不少出自“古稻田”,正如现在留美学生去自台湾者,其夫人们不少系“北一女”小姐。湖南一女师,校址位于长沙城西,名胜天星阁侧,旧址古稻田,故简称“稻田女师”,或径以“古稻田”代表之。“古稻田”在湖南女子学校教育史上,占有优越的地位。民初各省一女师,皆同负盛名。
民初的中华民国,直到北伐之前,军阀、汉奸、洋奴、土匪、流氓当道,民不聊生,有志之士,不分男女,莫不痛心疾首,亟思改革。以致后来青年学子,误入共党者众,湖南、四川两省尤多,不幸者,赤祸之浸入,为害更烈。向警予之误入共党,且任第一任妇女部长,正如瞿秋白自白书所云,其为共产党的领导,是“历史的错误”,瞿亦诗礼世家的“清贫士族”出身。向警予在“古稻田”读书时,即被尊为领导人才,文章道德已表率群伦,被同学称为“圣人”。能取得那群名门淑女的拥戴,决非易事。她进德修业,中矩中规。历充乐群会会长,兼道德部、学艺部长,容貌仪态很出众,待人接物,尤具大家风范,在学三年,师辈皆喜爱之。她由“古稻田”转周南女学毕业时(后详),国内大学尚未开女禁,适值五七国耻之后,又不愿随兄东渡日本,颇欲留学欧、美,必需巨资,已非家庭所能担负。乃返乡创办女学,自任校长,甚得乡里爱戴。兹附她(署名尚用原号儆余之“余”)在乡寄长沙好友一函,从其字里行间,可概见其它。当时向在乡办学,得心应手,然彼志在翱翔,函中毅姐即陶毅(斯咏)、仲姊即任培道(仲瑜),彼三人在“古稻田”时,老师杨昌济(怀中)称为“女生三贤”者。男一师萧瑜、蔡和森、毛泽东自封“城南三杰”,城南二字,为男一师前身城南师范的旧称。杨老师两校兼教。任培道等抵叙浦后,向荐吴家锳大姐接替女学校长,向函所指“县令吴公”,即吴大姐令叔。向原不甘蛰伏,自返长沙,又适值五四运动与发展“新民学会”之际,向乃参加留法勤工俭学的新潮。从此一去,与蔡和森同入共党,误上贼船。这是向警予一生中之突变,时代的牺牲者。一个青年人的命运,国家教育社会环境,关系巨大。如果没有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翌年南高、北大即开女禁,乃至清华招收留美女生,以向的智能之高,治学之勤,必蒙取录,出人头地,于国家贡献很大,可预卜也。而今台湾青年,国内大学教育,国外奖学金,皆可轻易取得,平步青云,望珍惜之。
向警予赴法后,与蔡和森结婚,对共产党主义发生狂热,思想言行,发生激变。久之,与在“古稻田”的学生、叙浦女学的校长,判若两人。她原来热肠冷眼,爱国心强,感于民初北洋军阀的愚妄,改革心切,难免操之过急。适逢苏俄崛起。眼见西方思想界有称“新文化”或“苏维埃文化”者,亦不免引起幻想。但她由法返国途中,路过星加坡,身怀有孕,还特别往马来亚吉隆坡探访视为亲妹妹的任培智(培智小三岁,称向为九姐。在古稻田低一学年),抵足长谈,吐出胸中苦水:“你准备回国升学,是为上策,培道姐姐已在国内安心读书,比我幸福多了。还要记得!在学期中,切不可结婚。”翌年培智返国,经上海,住在她的寓所,她又叮咛:“上海绝非你求学之地,你往南京考东南大学,也是上策。”尚有其它肺府之言。蔡和森还劝向同往南京读书,向以育儿作罢。蔡氏夫妇,且羡慕任氏姊妹有贤叔任凯南先生,特自伦敦到巴黎视察劝工俭学情形,阻止她们前往。原来她两姊妹准备追随向后,前往巴黎,因乃叔覆函长兄奏南先生(培道姊妹之父),力劝作罢。凯南先生去函,有谓勤工俭学者,固有些人专心向学,惟以共党猖獗,两侄前往,决非所宜。凡青年人,尤其是有为的青年人,要听老成人的指导,所谓“古人乐有贤父兄”,今之为父兄、师长者,责任更大。
第一次我见到向警予,在长沙五四运动演变为驱张(敬尧)运动之际。某日学联会散会之后,某些“新民学会”的代表,邀我到周南女学作会外协商(因我已开始反对毛泽东的操纵),由该校女生管理员陶毅(更名怡)接待,不料向亦参加,类似毛的会外操纵,她确有风采,主张亦多,尤其是演绎归纳,大有经纶。后来在莫斯科又有见面,她在东大,我在中大,她知道我在南京和任培智同学,友谊已深,开口即问:“培智毕业何时?”排出大姐姐气慨,对我不无轻视,主要原因,是我反共,她常到中大,竟对我视而不见,极少交谈。十六年春,我被派主持的中国革命文物展览会,她往参观,找我谈话,似乎得了她几句赞许。最后一次,有蔡和森在一起,我们三人讨论民生主义是否共产主义,我在否的方面说得很多。我认为民生主义采和平奋斗途径,是最适于中国的社会主义。我是个社会主义者,列宁滥杀同志、同胞的苏维埃社会主义,最不适于中国。我且有说:“我们切不可让俄国人分化,更不要自已分化。”满以为她会光火,可是她微笑的只骂了我一声“小鬼”,顾左右而言他,我看出她内心里藏有苦闷,而暗喜她总还是个中国人,至于她在莫斯科与人“通奸”之说,据我所知,武汉风云之际,第三国际代表印度人罗易,奉斯达林之命来华。向警予送行,在火车站与罗易拥抱,中国人看不惯,吃干醋,遂被谣传为“通奸”。更是笑话的,罗易那时译为“鲁易”,而中国又有一个鲁易,同是湘西人,与向同时留法勤工俭学者,也是当年共党红人,武汉风云中,他在洪湖组织苏维埃,被清剿处死,也曾扯到那个真鲁易身上。武汉风云,向亦返国参加,最后逃入汉口法国领事馆,被引渡处决。此事由吴家锳大姐告诉我者,并说向死前常到法租界吴寓。一口向疲乏之极,炎夏还着厚布衫,在吴寓洗澡后,吴给她换一薄绸衫,向连呼“好舒服”。她俩原为闺中秘友,吴屡劝向罢脱共党,向云已不可能。且说愿以身殉,常拥抱对泣。一代才华,如此牺牲,且不知青冢何处,殊不值得。向如未死,眼见今日中国大陆,亦必大哭。向之误入共党,湘人皆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