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期间,本人在京读研,学校是个研究生院,仅有一届学生,大约200人。校址位于长安街西侧,街名应该不叫长安街,而在延长线上(懒得考证了),出了地铁就看到校门了。
据俺的记忆,6.4大概可分为游行、戒严和开枪三个阶段。在戒严令发布前,主要是学生和市民的游行,那时北京城的大街已经是人民的天下,很难看到警察,甚至很多路口的交警都没有,但是没有什么大的混乱,次序井然。很多政府部门和民主党派都出来游行支持学生,夸张一点说,北京城内不游行的大概只有中共中央这一部门了。
俺和俺的同学们由于年纪较大(不是大学生是研究生),大都不是很积极地参加游行,也许是理智冷静一些吧,我班绝食的只有一人,俺会永远地敬佩他。俺大概游过一二次,学校离天安门很远,走得很累,天气又热,所幸沿途有不少市民夹道助威,鼓掌的、欢呼的、送吃送喝的市民,沿长安街一线绵延不绝,心情还是很畅快的。俺也体会到了当年咱子弟兵上前线时,人民群众夹道欢送时的感觉了。
在政府发布戒严令前后,好像大的示威游行就比较少了,运动积极分子主要在天安门广场据守,也许大家街上走了几个月,没准步行距离都超过万里长征了,有点累了吧。戒严令发布后,学生和市民的主要工作就是阻止军队依照政府命令进城戒严,坚守天安门广场。由于学校所在乃军队入城的一条康庄大道上,所以这段时间,学生和市民经常自发地在路口放哨,围堵军车,应该有漏网之鱼,大部分应该都成功劝退了,不然就没有以后的流血了。俺没有去过,一来是因为对此运动热情不足;二来是俺不能熬夜,而人民军队偏喜欢夜战,老是趁俺熟睡的时候迈开进城的步伐,所以一直没机会把自己的血肉之躯,顶在子弟兵的坦克履带前比试一下力量。
在6.4前几天,媒体的口气已经非常严重了,几乎就是整天播放戒严的几号几号令,我记得有明确严正的警告,不要大家出门,溜弯、乘凉还是趁黑谈恋爱,都别上街,特别是在灯火阑珊时。在6.3,这种严重警告的口气达到了顶峰。俺和同学们已经明确地相信子弟兵极可能会在当晚夜深人静时,不惜一切代价地进城扫荡“动乱分子”。记得包括俺自己,我的这些比年轻的大学生要说更老练的研究生同学中,当时也没有人会想到子弟兵会使用真枪实弹坚决“平暴”。我们讨论子弟兵可能动用的武器,大概是棍子之类的冷兵器、高压水枪、催泪弹之类,最Cool的也许就是橡皮子弹了,不过这些也已经把我们吓得够呛。俺当天肯定是没敢出校门一步,到了晚上俺睡觉的时间,也就雷打不动地照常上床歇息了。好像有俺的几个同学决定整晚搓麻,以此独特的方式迎接新中国这一重要时刻的到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概在6.3深夜或者6.4凌晨,俺被楼道里嘈杂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惊醒了,起来一问,原来是军队进城了,大家赶紧去堵。俺睡意全消,干脆就出门去看,到了路口,只见确实有一队军车被成功拦住了,周围有不少学生和市民围着他们,有的还在大声地给战士们作思想工作,讲解北京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有一个市民愤怒地拿着从车上搜出的狼牙棒,就是那种“长”着很多铁钉的木棍,质问着在一个小车里的解放军领导干部,但是所有的干部战士似乎都接到了住嘴的命令,任你喊叫责骂,坚决不吐一个字,纪律之严明,可见一斑。
过了一会,俺听到了怦怦声,问别人,说是枪声,子弟兵开枪了。听到这个,我想也许只是对天鸣枪,或者是发射橡皮子弹,反正没立刻把枪声和死亡联系起来。又过了一会,从附近一个路口跑过来几个人,还抬着一个人,到了跟前,俺看到了血,在被抬的那个人和抬他的几个人身上都有。他们告诉我们,伤者是本校的教工,在附近的路口被枪击(伤者后来死亡)。我已经忘记自己当时的反应是什么了,依稀记得在场的学生和市民更加愤怒地质问车里的子弟兵,但是没有一个人动手打他们,我们的人民卫士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一言不发。
不知道在街上待了多久,我回到了宿舍,想问一个同学借相机,到前面(往天安门方向)去看看,同学说太危险,不要出门了,而相机闪光会吸引枪口的注意力。也许觉得路口的鲜血只是孤立事件,我没有带相机,骑着自行车还是出门了。
出发后,就不时地听到枪声,时疏时密,越往天安门方向走,枪声听得越响,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不知道北京出了什么事,自己会出什么事。在没到木樨地(这是后来已知流了很多血的路口)的一个路口,我停了下来,看到路中央有一个军车熊熊燃烧,在它附近有一具被军车碾成几乎一张纸的尸体。路口周围聚集了很多人,看打扮,学生不多,主要是市民。我问怎么回事,他们说,杀人了!在长安街沿线有地铁站,入口高度大概相当于平房,有市民给我看地铁入口墙上的累累弹痕,宽大的玻璃上有不少弹孔,也有不少破碎的大洞,我立刻反应过来,这些墙上弹痕的高度说明,子弹是完全可以打到人的。这时我才完全明白子弟兵会不惜一切代价进城,代价指的是什么,谁来付此代价了。
我在路口期间,陆续碰到了一些从天安门方向返回的学生和市民,不少人的衣服粘满了鲜血,他们告诉我和其他人,木樨地群众伤亡惨重,没有人会想到军队会开枪,他们抬了很多伤员和死者。看来人民军队把“暴徒”打了个措手不及,肉身怎能阻挡人民军队子弹和坦克的前进方向呢?
在我所在的路口,不时地有军车车队一路鸣枪,从西北南三个方向,高速呼啸而过,奔向东方,那是天安门所在的方向,那是有很多学生和市民,以手无寸铁守卫的地方。此时此刻,路口的不少勇敢市民纷纷拿起能找到的砖头石块,站在一览无余、无遮无挡的大街上,冲向鸣枪飞驰的军车,奋力投掷,砸得车身怦怦作响!我和其他胆小的则赶紧猫腰躲在地铁入口的背面,军车冲过后才出来。还好,我在这里时,没有发现当场伤亡的,不知道这些呼啸军车上的子弟兵,只是对天鸣枪呢,还是因为车速太快,不好击中目标。
记不清自己在这个路口待了多久,但已经明白继续向前,就是死路一条,我开始返回学校。返回的一路上我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慢慢骑,听到很近的枪声或者汽车声,就赶紧从车上蹦下来,趴在地上或者是躲在什么障碍物后面。记得回程没有见到几个人,看到的只有飞驰的军车,听到的只有枪声、汽车声和自己的咚咚心跳声,最后总算平安地回了自己的宿舍。
第二天,同学和老师开始清点人数,我班有个同学在 6.3白天去了天安门,目前下落不明。全校有一个教工死亡(在前面提到的),一个还是二个学生死亡(现在记不清了),其他班级的受伤和失踪情况现在也记不清了。对于我们这个人数很少、又不很积极参加运动的学校,死亡两名已经是很惊人的数字了,想想有好几千学生的大校,真是不敢估计他们的数字。
我班失踪的同学在6.5回来了,已经有点吓傻了,说话都不利索了。他说自己在6.3白天去了天安门,大概是想看看什么高压水枪的演示吧,对天安门广场当晚的情况,我没有听到他的讲述,或者他根本就没说,他后来就躲到了一个市民家里住了二天,感觉局势缓和一些后才回到了学校。
6.4后各种传言满天飞,比如军队可能进入学校,甚至扣押所有学生的说法都有,在当时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会相信最危险的预言,为此准备才是最安全的,老师和同学大都建议趁交通还未中断的情况下,尽快离开北京,离开学校这个最危险的“动乱”基地。那时对外的通讯已完全中断,家里人也无法知道自己的死活。大概在6.5或者 6.6.我和一个同学决定结伴离开北京。
当晚大概9点左右,我们上了地铁,记得应该是最后一班地铁了,但为什么这么早地铁就收工的原因已经忘记了,也许是听电台说的吧。当我们到达地铁北京站时,在出口处听到很近的密集枪声,当时下车的一群人都不敢出去。在地铁里不知道站了多久后,我就慢慢地贴着墙壁走近出口,感觉枪声似乎在北京站广场附近的路段上,广场上还有人走动,从其身影看,广场应该没有枪击。这时我们这群人才钻出地铁,迅速进了北京站。
北京站内没有军人和警察的影子,乘客也不多,几乎全是离开北京的,正好有个地方在检票进站。我们不知道我们要坐的火车还有没有,也不敢到站外的闻讯处去,就问正在检票的工作人员大姐。她了解我们的目的地后,告诉我们,哪个车次能开已经不能保证了,这趟车是向南的,是我们要去的方向,能走时就赶快走。谢了大姐,我们就进了站,甚至连站台票都没有买。
上车后,我们发现几乎一半都是学生模样的乘客,但是似乎没有太多的交谈,现在记不得当时和别人谈了什么。车开了大约几个小时,仍然在河北境内时,就停在了一个小站上,这一停大概有好几个小时。我们带的水已经没有了,火车上也没有了,我和同学就下车找水。当时是深夜,也许是下半夜了,我们就找亮灯的地方,来到一个好像是值班室的地方,里面几个工人老大哥模样的人把我们接到了屋里。他们很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给我们装好了水。我们给他们介绍了北京的情况,他们也谈了自己的看法,从谈话中,我知道这些憨厚的工人老大哥和我们一样心里明白亮堂。他们告诉我们,我们的列车不走了,在某一时刻会有另外一个列车到站,我们可以乘坐这趟车继续南行,现在就在他们的值班室等着就行。临走时,他们还硬塞给我们一些面包之类吃的东西,几个人一起把我们送出门,记得自己当初是含着热泪向他们告别的,可惜当时没有记下他们的名字,还有那个放我们上火车的大姐的名字,希望他们一辈子幸福平安。
那列火车进站后,车上的人已经很多,而我们原来车上的乘客也几乎全部要上这个车,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从窗户挤进车厢,记得车上的人还把我还是我同学使劲向外推,以至于我上车后,差点拿出包里的刀子动武。这是我平时吃西瓜用的刀,虽然不锋利,却比较长,看着也是有点威力,我从学校走时放在包里,以防什么不测的。
这是个小站,列车停留的时间很短,我们刚上车,车就开动了,还有很多原来车上的人没有能够挤上来。车子走走停停,速度很慢,车上人很多,我又累又困,最后实在受不了,就爬上了行李架上睡觉,这时“地铺”已经全部睡满了。
大概在我们离开北京的第3天,即6.7或者6.8,我终于到家了,而平时只需要十多个小时。回家后才知道,我们走的慢的原因是铁路沿线城市的学生,获悉人民军队在首都大展军威后,阻塞了铁路。当时我没有怪他们,现在也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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