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一天中午后,我的一个将军子弟朋友跑到我家,他笑逐颜开地告诉我一个重大新闻,说是,他,死了!
真的吗?我们稍息后,顿片刻,就终于开怀大笑了,四只眼睛放出异样的光辉。
四点钟午后,消息得到证实,广播了。
这也就是说,毛一死,四人帮就死定了,张亦不可以幸免。
以后发生的事情按照这个政治逻辑随之发生。大街小巷上红旗飘飘,锣鼓喧阗,人们又唱又跳,作画写诗,好不热闹。但是此刻,我却并不那么忘乎所以。为什么,也搞不太清楚,只是忽忽然想起看过的拿破仑的一句话,大意是,我凯旋而归,人们欢呼鹊跃,但是我上断头台,他们也一样欢呼鹊跃。这句话点出什么要害?似乎可以证明。
在多少次诸如此类的欢呼鹊跃中,群众像浪潮一样涌来涌去,全无轨迹可寻。他们走上街头,完全可以因为完全相反的目的。好像他们很容易就有了某种胜利感,欢呼鹊乐感,说,时间开始了啥的。也不知道时间开始了多少次!殊不知,他们的笑的权利,游行和作画写诗的权利却是人家给的。设想如果张春桥做了主席,他们不是也要上街游行,大肆欢呼一番吗?
所谓“堂堂之鼓,正正之旗”,是我做报人的父亲在记述四十年代末反蒋游行时的一句文章标题。可惜他走了,也没有看见这次的堂堂正正。这个话,我考证,来自黄遵宪的诗句。于是,堂堂之中国人果然在四人帮去后,就有了做人的正正之尊吗?没有!差得远呢!
张春桥之死,果然是某种正义之师的制裁吗?
是,也不是。
何以见得?一个最为明显的因素是,逮捕四人帮的法理依据何在?
四人帮是应该被打倒的。虽然各国宪法里好像没有“打倒”这个语汇。只是中国人喜欢这样用词。就是说,政治对手,在民主国家里被制裁,应该依据法律手段,像美国依据宪政宪法对待尼克松这类政客的无耻一样,在媒体上曝光,揭露,继而法办之;而不是似我们的华主席,叶将军所使用的手段。这类手段和毛的打倒刘少奇的手段如出一辙,就是用宫廷政变的办法。
这个办法也许在那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敌我力量诡秘相处,又都是使用一个政治理据,就是都是毛的信徒和学生。何以毛尸骨未寒就如何如何,有一点争议。就只好如此这般一下,说是担心投鼠忌器。
但是这毕竟不是宪政生活应该具备的手法。在未来的时间里,我们也许还会使用之,只要还不是法治。但是这只是说明我们政体国体的缺陷没有根除。
因为不可以公开。不公开,就不可召集大会,制定选票,得出裁决。要一下子就“最后解决”。
我们的做法往往就是关键时候不可以开会,不可以讨论,不可以表决(不到关键时刻却是大会小会瞎开),那样就坏事情。因为,你要这样做,反方是不按照这个游戏规则做的,你就被打倒,有被打倒的各种可能性。所以,叶啊,汪啊,华啊,就一下子做了。
这个做法有没有民意基础呢?有。这个基础就是“四·五”运动。
所以,人们没有追究法律程序(法律程序是候补的)。呈现出对于那次行动的欢呼鹊乐,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并不是说,这种做法就是健康和民主的;他的危险在于,如果历史发生一个逆转,张春桥也会这样做。
至于他们没有有效的非和平手段,没有军权,也是一个问题,但是却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
于是,张坐在了被告席上。
有人说,张一言不发,很坚强。笔者也许同意这个说法。
他有啥好说的呢?没啥好说的。原因是:
一,他知道他们这个游戏无是非可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是也。
二,因为,他的理论基础是恍惚的。上海人民公社的提法,他自己也不相信。他不是理想主义者,是机会主义者。因为,毛的做法矛盾百出,不让他当总理,是为证。他知道,毛的脾气,就不可能坚持原则,坚持也是白搭。毛一下子就否定了。毛虽然打倒林,但是也没有把权利交给张,是半交给周。毛的失误,就在于他幻觉起作用,可以万岁。
三,他知道,没有辩护的可能性。所有的辩护权都被他们自己消灭了。他们打倒这个那个,都是不给辩护权的。他现在还要辩护什么呢?辩护个屁!
四,他依稀可见的沉默,体现在他对于法庭的蔑视,他蔑视那种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特色政治,他不想争辩,是非,真理,在他心里早就被抹去了,即便对毛,无论死的活的,现在都没有用。
五,他懊悔自己没有政治手段取胜,懊悔没有使用更加流氓的手段,先下手为强。
等等。
所以,他没有说话,面部表情阴沉,内心充满复杂感。
但是,这个人有没有一点点精神支柱呢?也许有。
前述他的反对特权和上海人民公社理想,其实,他也是又相信,又不相信的。
笔者少年时代就是从上海公社联想到巴黎公社,一九六七年就跟随毛/张那种实践,那种理论,写出要实行巴黎公社原则的大字报,以为是毛发动文革之反特权目标。因为我们在列宁的《国家与革命》里读到那些美妙的段落。如,取消常备军,政府人员拿熟练工人工资,等等。
这是一个误解。张真的相信列宁主义吗?见鬼!他知道许多特权。江青,林彪过的日子,毛过的日子,是按照巴黎公社的原则吗?当然不是。所以,出入那堵红墙的特权非但没有因为文革被取消,反而变得使人更加不可理喻。就不要说他们的荒唐的私生活了。所以,张的反特权实在是一个笑话。
现在,张春桥死了。关于他的盖棺定论应该是,他也是毛的一条狗。这条狗是悲哀的,他知道他的死是毛的死的自然延续。他没有什么申辩,申辩是无效的。
而我们对他的追思--请原谅,我没有更好的说辞--就是追思他这个死人迫害过的无数无辜冤死者的亡魂。这个死有余辜者死了,不值得做更多的事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