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难安寐。
起了个大早,赶到八宝山公墓。沿公墓一线,很多人肃立路边,在默默地观望。其中,有不少外国记者,有的在采访路人,有的试图进入隔离区……除了黑压压的警察,更多的是耳朵边伸一个耳塞的人,分散而立……
经过一层又一层的盘查,来到告别厅的院子门口。慢慢地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儿。一个穿制服的人员接过我递上的“讣告”,直冲地问:“你哪个单位的?”我心想,我这是来,凭吊一位前总书记啊!最后,一个盘查人员仔细摸过“讣告”两字(正面凸起,背面凹进,类似钢印),我终于获准进入院子。
此时,是8点35分左右。院子里的人挤得满满当当的,几乎全部是黑衣,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引导,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看到北面排成队型的人群,我也排了进去。队伍在缓缓移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送别了。
接近门口时,可以听到一阵阵的哽咽、哭泣声……我的眼眶发湿,感觉身体在发抖,牙齿打着颤……
前面的人很快就进完了,不一会儿,就轮到我们进去了。有人引领5个人排成一行,站在了老人的面前……老人头冲北面,安卧在鲜花丛中,身上覆盖着党旗,没有水晶棺……正前面,是一条由鲜花组成的花带,和一个小小的花圈。花圈上,一侧,只有一句话,“你的精神永存”另侧,是“梁伯琪携子女及孙辈敬上”的字样。
“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我终于隐忍不住泪水,眼镜一片模糊。我掏出预先备好的手帕,拭眼,拭眼镜,我想最后再多看上一眼,这位可敬的历史老人……我知道,几个小时之后,这位瘦弱的、铮铮的身躯,就将化做一缕青烟……
告别室里的灯光暗淡。看不见摄影机,看不见镁光灯……老人的脸庞极其瘦削,苍白异常,几乎认不出,是惯常熟悉的那张面孔。他的唇间黑红,像是仓促间化的妆,又像是来不及拭去的血丝……不去现场的人,恐怕很难相信,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这般局促、简陋。
我前面的一个中年人,脚步很慢,他停下,正对着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不唯是他,他前面的人,几乎人人如此,有的是一鞠躬,有的是三鞠躬。
如果说,几个人站成一排,对着逝者三鞠躬,其中不无一些礼节成分的话,那么我相信,这每个人深深的一鞠躬,是彼此捧出的一颗心--是一颗颗良知未泯、苟且偷生的公民之心!
除了流泪,除了哽咽,除了鞠躬,我们不知如何表达我们悲怆的内心。
老人的几个子女和孙辈,依次站在西侧,与每一个告别的人握手。我看到,大军、二军……每个人都在流泪,泪水,就挂在脸上……泪水相对,是世间善良人之间的诚挚碰撞。大军,二军……这些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名字,我想,应该是老人为你们起的名字吧?由此,我敬重你们!并且,我亲眼所见,你们无愧于老人!
走出告别室,风火辣辣地刮在脸上。这就是一切的结束吗?我自问。
手中,是领到的一张精美的折页。封面,还是老人的那张照片,多了老人书法流畅的签名。里面,是富强胡同6号院落的阴文照片。封三,印着一句话“谢谢大家梁伯琪携全体子女及孙辈”。封底,是“1919、10、17-2005、1、17”的字样。
人生在世,想一想吧,还有比“谢谢大家”这样四个字,更简单、更珍重的真情表达吗?还有比这更深沉的喟叹和伤痛吗?
我真想对老人的家属们说:谢谢啊!谢谢你们全家!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这样说,会认同我这样说。难道,我们不该感谢,亲近的家属对一位福泽众生的老人最后的照料吗?
一个年长我们几十年的生命,一个更多地承载了道义、民心、良知、责任的灵魂,一个坎坷历尽、大隐隐于胡同的乐观老人,就这样离我们而去了!一个十几亿人,几十亿人都能叫上的名字,难道,真的就能悄然而去,淡出人们的心间?
以往,他生活在一种噤若寒蝉、生活在一种神秘之中。我每隔上一段,都要到他生活的那条街巷附近,去购书、办事,或者经过……每每想起他,我感到自然,感到平淡,因为我知道,他还活着,他和我们一样,过着凡人的生活,享受着凡人的快乐……我相信,以后的时日里,我再走过他生活过十几年的地方,我会内心不平-- 他去了,他不在这个人世了。而我们不曾让他瞑目。
带着内心的缺憾,一个巨大的不解,走向另外一个世界,世间,是否还有比这更大的不公?
为此,我知道,我,无数和我一样的生灵,会时时内心忐忑。我们没有做下什么,我们没有对他做下什么--是的,这就是我们对他做下的过错!
我不知道,这样的心情,将折磨我们到几时?
有一样东西会让我们止不住泪流满面,会让我们的心灵受到伤害,那就是:我们亲人的故去。今天,我看到的是:这位老人,以他的人生际遇,认下了无数个亲人。或许,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英魂的了!
肃立在八宝山的近旁,徘徊在北京朔风凛冽的街头,我久久不愿离去。老人啊,我想和你说上最后一句话:你要开心!
此时,我的悲痛无以释怀。阳光洒在我的身上、手旁,我感觉不到温暖。刚刚踏上天国路几个小时的老人,你的身上,是否也洒满了阳光?
记于2005年1月29日14时
(另,上午目睹了数起野蛮、粗暴、不知遮掩的行经。在此不记述,否则,对于逝去的灵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