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柬埔寨的国土与民情并不适宜生长这种血腥故事。高棉是个佛教之邦,虽系小国寡民,但其古色古香的文明在亚洲乃至世界上都足可自矜。高棉实行的是君主立宪制,国王西哈努克威望颇高。比起另一君主制邻居老挝,柬埔寨要富足许多。还有一个邻国越南原来也是君主制的,不过保大王朝在日本占领时期沦成敌伪傀儡,因而丧失了合法性,二战结束后,越南战乱不止,国土一分为二,再无宁日。不免追想,有个国王当镇国之宝,其实挺不错的,也省得手足同胞为政治理想的冲突而妄动干戈了。
柬埔寨正符合这个模式,她固然也有王室、贵族、平民的阶级差别,但总体而言社会矛盾不算尖锐。然而佛经所谓的“魔劫”,乃为一种宿命的轮回,数百年前它降临过一次,瘟疫的巨翼笼罩了整个国土,以至文化古都吴歌窟都消失在热带藤萝里,留待劫后余生的遗民去重新发现。而本世纪这轮浩劫的根须,却种植在一个朴实无华的农家子弟身上。波尔布特出生于远离金边的北部农村,家境还算殷实,笃诚信佛的父亲将儿子送进佛寺,剃度出家,只是少年波尔布特不守寺规,未几就被逐出门墙,他到底触犯了哪条戒律,已无考。不过参照他日后的作为,波氏能洗心向善、诵经说法,倒是怪事了。
波尔布特当然不是池中之物,他出落得高大健硕,见惯了五短身材的东南亚土著,在乡间猛地撞见这尊大汉,还以为是寺庙里的护法金刚跑出来了。从相学上论,此乃典型的“南人北相”,会有很多故事的。
波尔布特读书成绩不怎么好,后考进金边的一所职业中专,学的是木工,那却是“细木匠”的精巧绝活,王宫里的雕栏玉砌,寺院里的莲座金身,不是科班出身都揽不下来这活计。不知是什么缘分,他这农家子弟竟得到了王室的奖学金,于1949年前往巴黎留学深造,学电子工程。他在宗主国法国学业如何,已不重要,因为他和另一学友乔森潘都在巴黎奠定了自己的人生路向--参加了共产党活动。
1952年波尔布特归国,当然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他在一家私立学校任职授课,至于革命那一摊子也没闲着,他居然能扔下学生不顾,奉组织的派遣秘密潜往中国南方参加了某期军政训练速成班。次年法国结束了在高棉的殖民统治,柬埔寨王国独立了,波尔布特随即不知所终,潜入地下了。
然而,这时的柬共仍属子虚乌有,因为法国人过去把自己治下的越、柬、寮三国统称印度支那,所以共产国际协助组建东南亚的革命政党时,就不去分得太过琐碎了,由胡志明草创的印度支那共产党于1930年成立,自然是超越国界的。
胡志明伯伯自己的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情操大概是很赤诚的,只是邻居未必这样去想。越南为地区霸主,古来如是,它历史上一再侵略、欺压过高棉邻国,这笔账从未了结。所以就算是最狂热的高棉籍共产斗士,也不愿在印支共产党的旗帜下面效死,法国人被逐走了,“乌合”的跨国政党随之分裂,理所当然。
1957年,波尔布特再次潜往中国南部的游击战训练营地深造,不难发现波氏的智商其实很高,他的中文说听能力与阅读能力都很强,就是写作不行,他勤奋通读了毛泽东的全部军事著作,从武装割据到农村包围城市,他认定毛泽东思想是柬埔寨革命的必由之路。波尔布特在华训练成绩优秀,但营地里都是东南亚地下共运的菁英,他并不显赫出众。何况,当时中国最器重的是来自越南的军政干部,他们堪称本门第一代嫡传弟子,至于高棉,首先是革命火种太过稀零,一小撮游击战士只龟缩于与越南接壤的山林之中;其次是中国与高棉王国关系良好,在东南亚一大片反共仇华的声浪之中,西哈努克亲王是个异数,中国对波尔布特并无特别的兴致。况且在秘密营地里来自各国亡命之徒又傲岸不驯,他们之间摩擦多多,其中最飞扬拔扈的当数来自反帝第一线的越共学员,波尔布特在营地受过越南同志的“胯下之辱”,这未始不是波氏日后寻仇的另一伏笔。那时营地里啸聚的群豪,每有龃龉,中国还须居中调停,感情上向越共倾斜是一定的。没想到若干年后,各房弟子中的马共、泰共、菲共先后式微,其他多叛出门墙甚至欺师灭祖,真正死忠到底的只有红色高棉的波尔布特与缅共的德钦巴登顶两家--此是后话。
■乱世英雄
1960 年,独立的高棉共产党正式树旗,其实他们早已叛胡志明而去,亮出牌号只是个形式而已,此时波尔布特已是柬共的三常委之一。至1963年,波尔布特当选总书记,他的铁杆左右手是英萨利和宋成,至于巴黎同窗乔森潘则在金边搞白区工作,大抵是当年刘少奇的角色。不过波尔布特此公生性内向而沉鸷,喜怒不形于色,他总是规避抛头露面,以至金边政府都不晓得这人的存在,而他就象魅影一般,强有力地控制着这个由一群死士组成的铁血政党。
1967 年,高棉西部萨德兰县因地方政府改变稻米征税的计算方法而触发农民暴动,在山中蛰伏多年的那一小队革命萤火虫终于得机出动,领导农民进行武装斗争。事件本身虽被政府军弹压下去,但已抄家伙走上不归路的暴动农民成了红色高棉游击队的有生力量。然而要夺取全国政权,只怕还是遥不可及。
殊想不到,历史机缘之多方巧合,扭曲了高棉民族的命运。西哈努克亲王奉行的国家“中立”政策,多年来其实象墙头草一般摇来摆去,这是东南亚复杂的地缘政治所决定的。在两极化的冷战时代,对峙中的各个大国都在印度支那下注较劲,西哈努克只好逢人就合十如仪,奉上他那付招牌笑脸。他一度比较亲美,后又由于美国中情局的可疑活动而反美。不管如何,他没让自己的国家卷入战火,主权仍是独立的,这就是他的功德。然而在1970年3月西哈努克亲王出访苏联之际,国内右翼的朗诺集团发动政变,废黜西哈努克,成立柬埔寨共和国。亲王的国事访问的下一站本应是北京,但风云突变,何去何去真是颇费踌躇。政变消息是苏联柯西金总理亲自告知他的,克里姆林宫视他如烫手的山芋,急急请他上路。
此时周恩来的案头上摆着中国驻柬、驻苏使馆先后拍来的急电,都是报告政变动态和亲王行踪的。周请示毛泽东,毛一言九鼎,照样以国家元首的礼仪迎接他,但前提是“要让他看到光明前景,看到抵抗斗争一定会胜利”。
周对这两句最高指示的诠释是,在首都机场以礼炮、鲜花、红地毯赚落了西哈努克亲王和莫尼克公主的眼泪后,就在机场贵宾室向对方摊牌:“昨天我和毛主席讨论了局势。我只有一个问题,您准备进行战斗吗?”西哈努克别无选择,答曰:“我准备战斗,而且战斗到底。”
怎么“战斗”,是轮不到西哈努克挑拣的,他首先必须认中国为最大靠山,其次要与红色高棉结盟,当然也要和越共联手抗美。
高棉民族的劫难就此启端,朗诺政权将美军这股祸水引进了国土,西哈努克亲王则把红色高棉这股脓血供上了庙堂神案。金边政变的次日,朗诺就批准美军出动庞大的 B-52机群,“地毯式”轰炸柬埔寨东部的“胡志明小道”,美国军事顾问开始派往金边政府军中,而美机的狂轰滥炸一直延续到1973年美国国会表决宣布对柬空袭为非法行动为止。与此同时,红色高棉与越共也没闲着,后者顶着漫天弹雨不屈不挠地继续向南越渗透,从军事物资到伪装过的正规军战斗单位,当然也派出作战老手深入到红色高棉的班排一级,辅助他们尽早夺取全国政权。红色高棉既有北京的供输又有中越两国派来的军事顾问,便如虎添翼,各块根据地迅速扩大并连成一片,当初波尔布特等人亡命丛林的晦暗不明的梦想,忽然之间曙光乍现。
等到波尔布特们已认定朗诺倒台指日可待,他们的头号假想敌就悄悄转移了,准星上的缺口锁定为犹在并肩作战的越共,这内中的原冲动自然还是历史上的世仇情结,其次是红色高棉总是认为中国无偿提供的物资武器被越南侵吞盘剥,过了一手才把残羹剩饭打发盟友。再者,红色高棉唯恐越共设在柬国领土的战时基地会成为淙蘸罄底挪蛔叩睦碛伞W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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