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内蒙古高原上刮来的风沙使北京的天空变成了迷茫的灰黄色。袁红冰住所的门突然被撞开了,陈坡像一团飞旋的风沙闯进来,他眼睛里兴奋的闪光灼热得似乎要把眼镜镜片都融化了。他高声说:“我见到了胡德平。我是藉着为编写‘文化大革命’词典进行采访的名义去见他的,他同意明天和我们谈一次话!”
袁红冰激动地站了起来。他知道,胡德平是胡耀邦的长子,现在任共产党中央统战部秘书长,而同胡德平建立起政治关系,就意味着获得了直接接触胡耀邦的可能。望着陈坡像流浪汉一样落满沙尘的头发和面容,袁红冰忽然产生了一阵冲动,想要短促而有力地拥抱一下这位生气勃勃的战友的肩头,尽管冷峻的个性使他没有那样做,但是,他的心已经拥抱了。
袁红冰和陈坡对如何同胡德平谈话的问题进行了讨论。袁红冰认为,第一次谈话要着重观察胡德平,以对他的灵魂做出判断;谈话的内容要只限于表达对胡耀邦的尊敬,而不涉及更深层次的政治问题。陈坡同意袁红冰的意见。第二天,他们按照约定的时间,走进统战部胡德平的办公室。
胡德平表现出纯朴动人的平民作风,完全没有一些高级官员子女那种缺乏灵魂内在感的、浮华的傲慢。他个子不高,头发稀疏而憔悴,虽然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可是,仍然使人觉得透过厚厚的镜片能够真切地触到一个诚实、善良而又稍显软弱的灵魂。他有些口吃,说话时唇边的皱纹会忽然变得像裂缝一样深刻,并下意识地显出痛苦的神情。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精神的痛苦,而不是物性的痛苦--产生于物性挫折的痛苦,虽然有时会令人怜悯,但却有一种洗不净的污浊感;刻在精神上的痛苦,尽管让人黯然神伤,然而却有一种沉重的诗意。
在第一个注视中,袁红冰就确信,胡德平是这样一种人--他可能不愿意说出某些话,但凡是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会带有真实的心灵的印记。因为,袁红冰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不会虚假的、极其干净的生命。
虽然胡德平谈话也比较谨慎,不过,诚实的天性还是使他无法完全掩饰住对专制政治的厌恶。他神情激动而痛苦地谈到,连台湾的国民党政权都已经开始了政治民主化的进程,可是,共产党内却仍然有人要因呼吁政治改革而获罪。从胡德平的谈话中,袁红冰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民主良知的灿然闪光。
那天离开胡德平的办公室后,袁红冰立刻决定,要尽快用锐利的真诚击碎隔在他与胡德平之间的谨慎的屏障,以实现灵魂与灵魂的碰撞--一定要碰撞出金色的火花。一个星期后,袁红冰和陈坡发电报把柴治国招到北京,并同胡德平约定,一起进行一次谈话。谈话的地点,订在袁红冰和离异的妻子杨晓冰住过的房间中。
此时,袁红冰已经搬到圆明园旁安静的农村中居住,不过,他还没有把原来房间的钥匙交给杨晓冰的母亲。这是因为,他不愿意伤这位中年妇人的心。杨晓冰的母亲是建设部的中级官员,她具有满族血统。长期的官场生活并没有抹去那个剽悍的游牧民族遗留给她的善良、净洁的女子天性。她为人诚恳、热情,总希望做一些有益于别人的事,而她的眼睛清澈得像长白山积雪下流出的清泉。她曾给袁红冰以终生难忘的慈母的关怀。对于女儿离婚这件事,她没有讲一句话,可是,离婚后,她经常打电话,要袁红冰去看望她。以前,她看到袁红冰时,清澈的眼睛里总会闪耀起阳光般明丽的欣喜,而现在,袁红冰却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烦愁的阴影。每当袁红冰想把房间的钥匙交还给她时,都是这双眼睛,这双眼睛里的烦愁阻止了他。袁红冰怕交还钥匙会使这位具有慈母胸怀的妇人产生某种误解,以为他不愿意再见到她--袁红冰想等到时间洗去她眼睛里烦愁的阴影之后,再把钥匙交给她。
谈话的时间订在一天下午两点。袁红冰把双人木板床上的被褥掀开,将从熟食店买来的熏猪腿、烤鸡摆在床板中间,袁红冰和柴治国按照内蒙古牧马人的习惯,盘膝坐在木板床上。柴治国壮实的身体像一只蹲踞的黑虎;袁红冰英挺的身姿如同峭立的冰峰。胡德平和陈坡则坐在床边的两张椅子上,陈坡习惯地伸直脖颈,把身体倾向胡德平,那急切的神情使人觉得,他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把胡德平的心从胸膛里掏出来。胡德平仿佛站在峻峭的海岸上,不知是否该跃入蓝色的波涛一样,显露出踌躇不安的神情,而他审视的目光,时时从柴治国和袁红冰的面容上掠过。
显然,这四个人都不屑于讲出庸俗的客套话,而一时又似乎难以进入生动的话题。于是,狭窄的房间里好像凝聚了属于万里荒原的沉寂。袁红冰用牙齿咬掉啤酒瓶的金属盖--由于房间里没有酒杯,他们只好对着瓶口喝酒。在沉默中,袁红冰高举酒瓶,以狂放的姿态仰起长发凌乱的头颅,将一整瓶啤酒倾倒进雄狼怒嗥般张开的嘴里。
“好男儿不必闪烁其词。”袁红冰放下酒瓶,声调刚毅地对胡德平说,他想要说出一句能裸露出他的激情的、峻峭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