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六月五日或六日的某天,我们学生的主要抗议活动还是上街“动员群众罢工”(其实就是堵塞各大交通要道,很有意思全国各地学生都不约而同想出了这一招),突然我们临时指挥部听到一个谣言,说是已经有军队在本市西面山区集结,马上就可能强行开入我市各大专院校实行军管。。。这样一下子形势变得相当紧张,似乎连我们这个距离北京千里之遥的南方城市,也会马上上演六四血腥屠杀的那一幕。。。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几个在六四开枪后紧急成立、代替学生自治会行使职权之“临时指挥部”的头头们就赶紧开始商量怎么应付这种可能。。。不知哪位突然提起:在学校保卫处(后来改称派出所,但记不清当时是否已经改名)的一个库房里,存有一批步枪和子弹!----当时已经被北京同学和市民们的鲜血无比激怒了的我们,几乎没有甚么心理上的反对就马上共同想到了一点:假如军队真的要开进我校镇压,我们为甚么不能夺过这批枪械,和武装到牙齿的刽子手们大干一场、誓死保卫我们热爱的母校呢?
于是在没有人认真反对的情况下,我们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万一军队强行进校镇压,夺学校保卫处枪械武装自己的这件事情就很值得尝试,并应该立即着手准备。。。问题是这事要是被发现了可是弄不好要掉脑袋的,不可能集体领导搞到众人皆知,只能由我们中一个人秘密去张罗组织。。。在当时的情况下,自从运动开始已经当过无数回“出头鸟”的本人几乎未经犹豫,就揽下了这件天大的事情。^-^
这个时候大概已近傍晚,我马上通过我们学生在六四后抢占接管的校广播台发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紧急通知,说我们临时指挥部需要招募一批绝对不怕死,可能随时牺牲自己生命的敢死队员,希望有意者到XXXX宿舍报名云云。。。结果很快就从各个不同的系、班来了好几个我从来没见过面的同学(全都是低年级的,因为我来自毕业班)到我这里。我一一仔细检查完他们的学生证之后,登记下了他们的名字、班级。。。然后就盯着这些同学的眼睛,一字一句严肃地告诉他们:军队可能随时开进我校镇压,如果我们面临这种情况,我们必然要拚死抵抗,那时我们这个敢死队就可能需要去夺取校保卫处的枪!
看得出来,当时这些已经多少做好了献身准备的同学们还是有点吃惊,但他们却没有任何人表现出一丝的犹豫。。。于是我就对他们交待:这件事情不可以和任何人说,大家只需回去等候我到时候召集“敢死队”的紧急通知。。。最后这会就这么散了,我也算手头拥有了这么一支随时可以紧急征召的“秘密武装”。
后来军队可能进校镇压的传闻被证明不实,同时中央电视台播发了邓小平接见戒严部队军以上干部的讲话之后,学生们继续抗争的热情也已经明显不足。。。随着北京对王丹等高自联学生领袖的通缉,我们一些本校学生运动的骨干也纷纷转入地下,开始在校内校外纷纷避风躲藏。。。这个时候我就把唯有我一个人知道的那份“敢死队”名单给彻底销毁了、而且我自己也真的把所有这些同学的名字给忘了个干净----于是这件现在看来也非同小可的天大机密,除了我之外,就只有那几位我临时征召过的“敢死队员”们知道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本来以为没事,又开始抛头露面的本人被当地公安诱捕(诱捕的地点就是我校保卫处,我记得我坐在那里等待“回答问题”的时候,还真的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看哪里可能藏枪呢。),坐了几个月的看守所。。。其间经历过不少次审讯,从没有尝过失去自由滋味、又不知道自己问题会有多严重的本人,当时意志也实在不够坚定,基本上自己以为没甚么大不了的学运细节最后都如实交待。。。但确实有几件我自己认为事关重大、非同小可、说出来就会“性质大变”的事情本人真的发誓“打死我也不说”(其实也只挨了一次小打,还不是为了审讯)---其中当然就包括这次“夺枪行动”的策划密谋和组织,因为这可是“来真格的”,虽然最后毕竟“未遂”,但只要我们承认自己对这类“武装斗争”动过念头、作过准备,那么别说学校,恐怕公安局也保我们不住哇!
就这样这件事情最后我自始至终没有交代,也没有再告诉任何人。。。而我们学校知道这件事情的所有同学,在运动之后的大清查中,也没有任何一个人透露此事。。。只有那些心里藏了这个秘密的人,才知道当时我们曾经是多么地勇敢、多么地无畏、多么地敢于和专制政权彻底决裂、又多么冷静地做好了彻底牺牲自己的心理准备。
直到十五年后的今天,在我本人不仅出国,而且已经彻底记不清除我本人之外这件事情所有当事人,真的“打死我也想不起来”的时候,我才决定把这个现在看来多少有些天真可笑的当年故事讲给大家听。。。也许有的人会因此批评我们在当时太过冲动、不够理智,不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却动起了“以暴易暴”的极端念头。。。
但我只希望今天的中国人,还能够因此理解我们这一代人当年的勇敢、顽强和献身精神,看到即使在北京城已经血流成河、运动前景极不乐观的情况下,还是有那么一些当年不过十来岁的青年学生,在心理上做好了“和狗日的拼了”的充分准备----绝大多数中国人可能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夺枪”念头,我们当年却大胆地准备去付诸行动了。。。这难道不是对那个靠着枪杆子才能维持下来的野蛮专制,最好的一种心理蔑视么?
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年那些自愿充当“夺枪敢死队员”之我校同学们的面孔了,但我相信他们和我一样永远也不会忘记六四、不会忘记我们当年的奋不顾身----那些曾经在当时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年轻人啊,一九八九虽没有夺取他们的生命,但一样让他们凤凰涅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