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发烧友”
店老板本身就是个“超级”发烧友,名邵祖丞,20来岁,也很有名气。那倒不完全是因为开了店,而是因为他那“高贵的血统”--他的父亲是著名诗人、作家、翻译家邵洵美;祖父是南京路上杨庆和银楼的老板邵恒;曾祖父是晚清上海道台(上海市长),还当过台湾省的巡抚;母亲是盛宫保大人的长房孙女盛佩玉;祖母是盛家的四小姐盛樨蕙;曾外祖父是晚清重臣、邮传部尚书(交通部长)盛宣怀……所以那时老上海们一提起静安寺路(现南京西路)上的邵府和盛家老公馆,几乎无人不晓。而他邵祖丞,就是邵府的长房长孙,道台家的心肝宝贝,加上从他父亲那儿接受的英美文学的熏陶,就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外国音乐的“发烧友”。
那时生意好得出奇,一般服装店只能赚百分之三四的利润,而一张新出的外国唱片,起码要赚50%的利润。香港片商知道他的能量,不断把新灌制的片子送来。上海百代唱片公司(外国人办在中国的最大的唱片公司)在“打烊”之前,也把片子摊出来尽邵祖丞挑选,依邵祖丞那时的眼光,还嫌百代的片子不够新潮呢,宁可直接进口原牌外国唱片,所以碍于情面(百代公司的买办是邵家的亲戚)只选了一小部分。
谁知没几年生意就“黄”了。三反五反之后,有钱人家如惊弓之鸟,纷纷逃往海外,西装革履的“小开”们也失去了往日的雅兴,整个市面大跌,原先能卖100元的手表,此时20元也卖不出,唱片生意自然也日趋清淡。公私合营时,他只能怏怏地退出了唱片圈子,到时代中学去教书了,成了上海滩最后一代“小开”。
可怕的“历史问题”
邵祖丞之所以到时代中学去教书,因为时代中学的前身是圣芳济教会中学,他的祖父邵恒当年是该校的校董,邵家许多子女都在该校念过书,学校与邵府已有三代人的情谊了。按说,在这样一个“自家人”的环境里,工作起来理应是心情舒畅的,然而很遗憾,莫名其妙的“历史问题”,把他这个最后的“小开”,改造成了一个准“亭子间老伯伯”。
“肃反”的时候,他被划为“历史反革命”,原因是他曾参加了一个他自己也弄不清,也从未参加过任何活动的组织。一个朋友要他签个名他就签了,以后就没事了。据说那是个特务组织,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历史反革命”。这么一来,讲台他就站不住了,被派往学校总务处分管学生的课外劳动,同时在学校办的校办工厂里干活儿。这样的日子对于“小开”来说,已经很够“味儿”了,但更残酷的事情还在后头。
1959年,他的父亲邵洵美因故被捕入狱,一关就是三年。同监房的难友是复旦大学著名教授贾植芳先生。贾植芳先生在近几年写的回忆录中,曾专门提起那一段生活,认为那时最主要的困难是饥饿。因为那三年恰好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普通市民都吃不饱,监狱里也只能喝稀饭。
由于父亲案子的株连,邵祖丞也跟着沾了“光”,从校办工厂里劳动“升级”为下放农村劳动,改造思想。他和十几个有“问题”的人员来到松江县新桥村,住进农民家,每天一大早须起床,到大粪池边去挑粪浇菜园……他和父亲离开家后,母亲和妻子、儿子也先后离开了家。母亲去南京,住大妹妹家,因为父亲一出事,母亲已无法负担每月200元的房租,只好把那幢花园洋房退掉了。而妻子和儿子的离开则另有原因。
只要她活得比我好
俗话说“墙倒众人推”。邵家一出事,本来就爱管闲事或是乐于兴灾乐祸的人,这下就更加起劲了。他们忙于要邵家的其他人与之划清界线,劝邵祖丞的妻子与其离婚。邵祖丞妻子是一富贵人家的小姐,俄语教师,人长得很端庄、秀气,他们已有了一个儿子。这对邵祖丞来说,真的是“屋漏又逢连夜雨”。父亲被捕(后来证明是冤案),家里的台柱已倒了;母亲北上,身边又少了一些亲情;自己去劳动改造,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他唯一可以停靠的“港湾”,就是妻子和儿子,他怎么可以再失去他们所以他坚决不同意离婚,妻子也整天哭成了个泪人。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革命”是不允许他们如此缠缠绵绵、拖泥带水的。况且,那时的资产阶级的公子小姐们大多都胆小如鼠,在“革命风暴”前闻风丧胆,是无法抵挡革命洪流的。妻子最终还是带着孩子跟他“拜拜”了……
他望着远去的母子俩心如刀割,心想这些年邵家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风雨如注?后来,在松江的广阔天地里他想过来了,觉得自己不能太自私,也应替妻子儿子作长远的考虑。妻子不能总守着一个“历史反革命”丈夫,儿子也不能永远拥有一个“反革命”的爸爸和爷爷。所以,他们母子俩能走出去,或许是一条解脱之路。想到这里,邵祖丞反而为妻子的离去而感到欣慰。
直到现在,已经成了“亭子间老伯伯”的75岁的邵祖丞,对妻子仍未有一丁点儿的怨言,他知道那是形势所迫,不由自主的事。谁让邵家当年风头那么健呢?盛极转衰,物极必反。这不是教科书上常有的话吗?妻子后来嫁了人,与他不再来往,儿子也不上门,甚至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笔者曾关切地问他:儿子应该去找一找,儿子毕竟是自己的呀。邵祖丞仍旧是一脸的沉静,像是早已深思熟虑过了。他说若去找儿子,先得去找他母亲。他母亲早已改嫁,我去找她,不是叫她难堪吗?她会怎么想?她的丈夫又会怎么想?所以,我仍是过去的态度,只要他们过得比我好……
这句话好像是哪首流行歌曲里唱过的。邵祖丞一不小心,又撞上了流行歌曲。可是他现在早已无心再去品味流行歌曲了,他须每天自己买菜、煮饭、洗衣,每周还要安排三天,为前来求教的中学生补习英语,他本人也好借以补贴家用,因为退休工资毕竟太有限了。没有学生来的时候,他多半是一个人呆在他的亭子间里,看电视,抽烟。
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
1962年,其父邵洵美的问题总算审查清楚了,宣布没有什么政治问题,从狱中释放回来,他本人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在松江农村劳动了三年零两个月后,他终于得以返回时代中学教书。谁知平静的日子只过了四年,到1966年,“文革”开始了。
“文革”中像邵家父子这种人是绝对跑不掉的,其父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扫地出门,有一段时间就只能住在邵祖丞这里。而邵祖丞也是个“牛鬼蛇神”,在学校里被斗得要死,首先因为他是资产阶级、封建官僚的孝子贤孙,其次因他教英语课时全部用英语讲课,这就是典型的“宗洋媚外”,“帝国主义的走狗”。父子两人,被赶在一间屋子里。邵祖丞常年单身生活,屋里只有一张床,就把床让老父亲睡,自己睡在地上。那时单位里工资也停发了,只发几十元生活费,还要应付那些无休止的批斗检查和抄家。不久其父即病重得起不了床,直至含冤去世。这位当年上海滩道台的大孙子、曾继承了上千万两家产的诗人和翻译家、出版家,入殓的时候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其妻盛佩玉只买得起一双新鞋,送他“上路”。
那天笔者在邵祖丞那10平米的亭子间里,与之把茗相对。在聊到这些痛苦的过去时,邵先生表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超然。他说:“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一个人只要心不死,他就没有失败。况且,‘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嘛,邵家和盛家的‘风水’,大概已转到别人家去了。人家说‘富不过三代’,邵、盛两家到了我们这一代的上半辈子,已富了四代了,严格来说已富了五代人了。到了我们这一代,大概该吃点苦头了吧。所谓‘便宜不可以占尽’……”
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所遭受的冤屈;以如此淡泊的眼光来审视一个家族的变迁,这在笔者采访的大家族的后代中还是第一个。所以那天在电话里为笔者指路时,如此不厌其详。当我步上他那摇摇晃晃、阴暗而逼仄、吱吱作响的小楼梯时,才明白了他的用意,因为那实在是个躲在闹市一隅的、几乎是个被遗忘了的角落。回想起以前看到的,别人从外国报刊上翻拍下来的静安道台花园的照片,再举头叩开那扇亭子间的小门,豁然洞开中的邵先生,简直是位历史老人了。但他故意把悲凉的故事讲得“味淡”一些、可笑一些,尽可能不让人们陷入悲哀。“连刘少奇同志是国家主席都被斗死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挨斗不更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吗?我的命还算是好的,总算命没有送掉,我的一位表嫂,就被北京南下的红卫兵活活打死了。”
他讲的他这位表嫂,笔者也略知一二,也是一个“豪门的遗响”,名叫聂光锡,是我国老一辈的银行家、原中国银行的副总裁聂其炜的女儿,她的爷爷是邵友濂的后任,叫聂缉,中日甲午之战时的上海道道台,她的祖母是曾国藩最小的女儿曾礼芬,她的丈夫是上海杨树浦发电厂的总工程师蒯世京,婆婆即是邵洵美的堂姐,人称“竹竿美人”的邵畹香,邵畹香的公公又是晚清大吏……聂光锡从济南回上海,所乘的火车上有大批南下“点火”的红卫兵,想不到竟在火车上发生了惨剧。 “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只要你的心不死……”他仍是那句淡淡的话。
不少人劝他,早应该重新组建一个家。他说,我是个有“历史尾巴”的人,算了,还是一个人好。别人又劝他,既然平反了,应当落实政策,把房子换大一些,年纪大了,朝北房间太阴冷。他说,我这儿已是人均10平方米“达标”了,反正一个人住,够了……
在采访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的学生进来了,是位上海师大的学生,正在钻研英语打算出国留学。他告诉笔者,邵教师是他遇到的最好的一个老师,心血都扑在了学生身上。看来,他那颗不死的心,已像一棵逢春的老树,在他的独自耕耘的园地上,又开始抽枝发芽了。正像一首流行歌曲里唱的:“好大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