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12日,守备紫金山的教导总队第五团与敌人激战了一整天,仰攻之敌,伏尸累累,攻势顿挫,未获寸展。我团亦因伤亡很重,没有援兵,只得死守,无力反攻,敌我形成对峙状态。日落之前,紫金山一二峰仍在我军固守中。苦守陵园、西山、孝陵卫、白骨坟阵地的我一二旅官兵,经过五天五夜的血战,伤亡严重,仍在顽强战斗,寸步未退。随着夕阳西斜,猛烈的炮火逐渐停止,步机枪声也渐渐稀疏下来。在战斗间歇之际,我正想回到天堡城北坡连部安排一下后勤事宜,恰好在第一峰遇到了马威龙旅长。他满脸烟灰,混身泥土,神情有些紧张;但精神饱满,并未显出连日来激战的疲劳。我习惯地敬了个礼。还未等我开口,他就命令我带连部官兵到太平门外徐坟附近的岗子脚路东待命。我率领炊事班及勤杂人员到达指定地点。此时,金乌西坠,暮色苍茫,已过黄昏时分,远山近水全被夜幕所笼罩,眼前景物模糊不清。为了夜间容易与旅部来人联络,我把队伍安置在视野开阔没有隐蔽的路侧,派出岗哨严密警戒;同时派传达军士二人,在公路上了望巡视,专等旅部来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但看不到旅长派人来,通往尧化门及下关的公路上也没有部队来往。周围虽然平静,听不到枪声,但我所带的二十多名勤杂兵,除了几只手枪外,没有武器;万一发生情况,毫无自卫的力量;如果不很快加入部队,后果就不堪设想。但旅长有命,叫我们在这里等待,岂敢擅自行动。大家坐立不安焦急如焚,有人判断可能是撤守,我认为不会。如果是撤守,不论由下关过江还是由尧化门绕道敌后突围,太平门是必经之路,但现在仍未见有部队出城,看不出撤守的迹象。除了设法找到部队外,别无其它的选择。但我认为这个时候应当适应情况,不宜这样等待。我决定直接向总队部联系。总队指挥所就设在富贵山要塞地下室,徒步往返也不过一小时左右,便写了简要的报告,派传达军士送去。不到片刻,他急急忙忙跑回来说:“太平门外部队拥挤不堪,秩序混乱。城门已被进出部队阻塞,水泄不通,无法进出”。我问进城的是哪个部队?他说大多数是我们教导总队的,听说奉命到军校大操场集合整理。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心中顿觉踏实了。立即带队向太平门走去。还未临近城门,就听到人声嘈杂,老远望见黑压压一片,聚集在太平门外,停止不动。我把队伍安置在较为偏远的地方,从人群中慢慢挤到城门洞跟前。在友军手电灯光下看到的情况和传达军士的报告一样,进出部队互不相让,彼此皆以开枪相威胁。我立即感到情况严重,一旦动起武来,势必造成惨痛的悲剧,便大声说:“我们奉命进城整理,请让我们进去后你们再出来”。话未落地就有人说:“我们今晚奉命出击,任务紧急,如果耽误时间,就要贻误大事,你们进城整理晚点也不要紧”。听得出是两广口音。我知道邓龙光、叶肇的部队也调来参加南京保卫战,因而信以为真,便大声向入城部队说明情况,请大家顾全大局,让友军先出城去执行任务,以免贻误军机。经过一番调解,教导总队的官兵从城门洞里退了出来,城门外的也向公路两侧分开,让出城的部队顺利通过,一场武装冲突转瞬间得到避免。此时,出城部队像潮水一样蜂拥而出,秩序混乱,不成队形,一波接一波奔腾而出,不知道甚么番号,也不知人数多少。持续约有两个小时左右,才不见有后续部队出来。此时城门洞开,空无一人,奇怪的是原来要进城整理的部队,此刻也不知去向。回头一看,我的二十多人依然集结在原地没有失散;我才明白,所谓奉命出击执行紧急任务,不过是饰词,撤退才是真情。我判断广西部队大概抢在前头,其他部队依次跟在后面;当然不能肯定其中没有教导总队,无怪持续了这么长时间,才全部撤光。我想跟随友军一同突围,已经赶不上了。这时我顿感情况严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事已至此,总不能无所作为。经过冷静思考之后,觉得南京已尽弃家,个人生死无所谓了,还有甚么犹豫可怕的,何不进城去看看,究竟有没有自己的部队还在城里,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便毅然带着二十多人进了太平门。回想八年以来,为了培训国军的优秀干部,为了建立一支国防军的示范部队,不知多少次进出太平门,留下了多少脚印,今晚可能是最后一次。但愿有一天,百万貔貅伏强敌,旌旗凯歌下江东,如果不死,重来此地,悼念诸先烈,也算是遂了投笔从戎的志愿。
(注)(1)12月12日下午五时左右,马威龙必然奉到放弃南京的命令,并与邓龙光、叶肇联系好一同突围。但他给我下命令时含糊其辞,未将实情告之,使我与各排失去联络。至今思之,深以为恨。(2)紫金山上的官兵经过几天几夜的苦战,伤亡惨重,疲劳不堪,粮弹供应不及,无力突围,他只带几十人突围。(3)1939年
5月马威龙任46师138旅长职务,我们在河南开封与日寇土肥原部激战,在罗王车站阵亡。
(二)
当我们进到太平门的时候,迎面看到军校大礼堂的时钟已是午夜十二时以后,沿富贵山东西两侧及黄埔大院周围,不但没有部队活动,连人影都看不见。一片空阔,寂静欲死,一望而知南京业已撤守,只剩下一座空城。我们进城归队的希望已彻底幻灭,此刻还有甚么踌躇。我说:“弟兄们,走!直奔下关,幸运的话也许还能跟部队过江”。便命砸碎行军锅灶,扔掉一切东西,一律轻装,以强行军的速度向挹江门奔去。路过成贤街北端,我想起了连部还有一位战士留守,放心不下,顺便去看一下,万没想到这个皖北农民子弟,像失群的孤雁仍在连部没有离开。一见我就问:“连长,怎么样了?”我说部队撤了,快跟着走!他楞了一下,挎起自己的二十响自来得手枪,顺手抱起一架仅有的德式总机,猛向地下一摔,便加入了部队。这个战士一瞬间的行动,是何等的坚强勇敢,表现了一个军人的英雄本色,流露出对国家的热爱,对自己任务的忠诚,对敌人的仇恨,不愧为炎黄子孙,皖北好汉。我心里想:目前日本鬼子如此猖狂,如此嚣张,如此残暴,迟早会以失败告终。中国人民是不会屈服的。我军三个月来在南北战场上,英勇作战,给日寇以意料不到的打击,已为持久抗战并获得最后胜利打下了不可动摇的基楚。敌人今天虽然占领了南京,表面上似乎取得了局部的胜利,实际上已经陷入了不可逾越的泥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最终被埋葬在万丈深渊里。只要我们不惜重大牺牲,坚决拼命到底,如果不死,必会看到日寇可耻下场。当我们走到鼓楼附近时,看到零零散散的散兵,仍然荷枪实弹,武装齐全,在微弱昏暗的路灯下,从新街口方向往北走来,心情沉重,默默无言。都是从火线撤退下来,失去队伍,无处投奔,只好指望到达下关渡过长江去。我们所经过的大街小巷都关门闭户,熄灭灯光,一片黑暗。全市
被战争的恐怖气氛所笼罩,亡国之痛,令人泪下。这时候,中华门方面的情况不明,莫愁湖、水门西一带听不到枪声。路过三牌楼,看见当年修建的宫殿式的铁道部、交通部业已烧毁,余火未熄,临街房舍,多被敌机炸毁,一片瓦砾。快到挹江门时,远远望见溃退下来的官兵,聚集在挹江门内,足有一里多长,我们也顺序加入了出城的行列。等了很久不见活动,从前头传下来消息说,挹江门业已堵死,前边出不去,后边向前挤,人声喧哗,混乱不堪,很多人被踩死踩伤,呼叫连天。我看眼前的情况,出城既不可能,过江更是无望,如果这样聚成一堆,天一亮,被敌人发现,别说敌机轰炸,就是一阵排炮,也将被全部消灭。这里不是停留的地方,便把队伍带到挹江门东边偏僻处坐下来和大家商量办法。战友们都叫连长拿主意,真是天晓得,连长还不是和大家一样的吗?还能想出甚么出路。我说:“我们现在都是瓮中之鳖,除了一死报国外没有别的选择。紫金山本来就是我们光荣牺牲的地方,而今叫我们不明不白地撤下来,又无明确指示,事到如今,报国有心,杀敌无力,既然已到绝境,又何惜一死。我个人绝不甘当俘虏,如果大家还有甚么办法就自寻出路,否则只有和敌人最后一拼,以死报国”。战友们坚决表示,活在一起,死在一起,都不离开;自寻出路,实际上没有出路。我看到这种情况,非常激动,忽然想起了历史上的田横,有八百壮士殉难,我这个小小连长有何能何德,今天还有二十多名战友同生死共患难,实在太光荣,死得其所,死而无憾。我们分析了当晚的情况,认为敌人和我们激战了一天,受到惨重的损失,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日落之后也得喘息一下,即使发起进攻,一般也要在拂晓。另外,我军夜间撤离战场,行动秘密,敌人未必知道。即使判断我们撤守,黑夜进城,将冒埋伏、狙击、巷战的危险。怕死的日本鬼子在天亮之前,进城的可能性不大,现在的时间空间都是属于我们的。既然和敌人作最后的一拼,就得做充分的准备。没有武器,就近检起被遗弃的枪支手榴弹,选定适当的位置,待敌人接近时就和他死拼。准备妥当之后,就坐下来休息。俗话说,一夫拼命,万将难抵,把生死置之度外之后,反而觉得胆大气壮,无所畏惧,而饥饿疲劳更是不在话下了。
(三)
情况的变化往往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不多久,挹江门起了火,霎时间火光冲天,一片通红,老远望见火光下想要出城的部队,依然聚集在挹江门内。这场大火燃烧了一段时间后渐渐熄灭下来,我们急于知道一些新情况,又无目的地来到挹江门附近。这场大火如何引起的,我倾耳静听了人们的纷纷议论。有人说直到现在,下关
一带听不到枪声,说明敌人的部队还未到来,没有和我们接触,断定不是炮火引起的。也有人似乎知道真实情况,直接指出:守备下关一带的36师为抢先过江,把城门堵死,不让城内守军出城,最后撤离时放起一把火来。你一言我一语,把心中的怒火转移到宋希濂将军身上。我认为在这个时候谈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更不应
毫无证据地指责别人。正想带队离开此地,不知我的哪位战友说,我们为甚么不从城头缒下去?接着就有几位战友向我提出这个建议,真惭愧,我怎么就没想起缒城这个办法呢?就说,大家认为缒城这个办法可行,不妨试试。于是,在挹江门东边二百多米处登上城头,往下一看不算很高。我凶嘉九鸥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