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镇抚司绑发西市,寸寸脔割之。割肉一块,京师百姓从刽子手争取生啖之。刽子乱扑,百姓以钱争买其肉,顷刻立尽。开腔出其肠胃,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血流齿颊间,犹唾地骂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尽,止剩一首,传视九边。”--由明季张岱的史笔,今天我知道剧末的镜头绝非艺术的夸大而是真实的再现。我同样知道,这个当年被京城百姓恨入骨髓以至于生吞活剥的袁崇焕,其身份偏偏是他们的保护神、他们的万里长城;更重要的是,这个中国历史上少见的真英雄,有着几乎无人比肩的高贵灵魂和赤诚人格。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可敬可爱之人,却被他全身心所保护的人们施以天底下最痛苦的极刑!
前些日子一家人去吃北京烤鸭,当厨师照例把整鸭推到我们面前片去皮肉时,我便开始笑了起来。妈问笑什么,我答袁崇焕,然后笑得更厉害。我说不是吗,这就是凌迟,也一样叫人给吃掉,所不同的,是鸭子死后受刑,当然比咱袁爷要幸运多了;百姓们吃袁爷的肉是生吃,还不要调料呢,他们就咽得下去?说着几乎笑出了眼泪。
把英雄给零刀碎剐了还活活吃掉,这难道还不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大笑话、大笑柄?!
二十万字的各种翔实记载已经细细通读,张晓然的历史小说也几乎夜夜放在床头;书中最后一节的标题是“寸寸血肉喂黎民”。每次合上书的时候,我都在想,袁督师实在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悲剧英雄,因为他的沉痛的悲剧在更严格的意义上,其实并不属于他本人:这与岳元帅、文丞相、于少保和史阁部有很大不同;他没有死在侵略者的屠刀之下,面对着的并不仅仅是暴君谗臣--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倒也是死得其所,得以名垂青史、可以瞑目九泉了。
任何一位作家都是要站在“人民”一边的,即便“人民”有什么“不对”,也要尽量为其开脱,以淡化的笔法敷衍他们的罪恶,为其找出种种借口。语言尽量委婉一点吧,有一点义愤也要变成无可奈何地叹息,无法化作喷发的火山。(我们的教训似乎还太少了,要不要想一想文革)还是拿破仑以轻蔑的口吻这样说过:“只有雅各宾派是真正站在那些贱民一边的,可是最终的结局却是上了他们的断头台。”罗伯斯庇尔和他的朋友们其实是死于党争,不过他们临死前面对那些“不明真相”的民众的辱骂和抛打,与我们的袁爷受刑时如出一辙,不过法国人可能稍稍文明一些,没有扑上去又撕又咬的,也没有使用千刀万剐。
我的一位马来华人网友赵聿键小弟对自己的种族归属深感痛苦,他对我说自己认为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劣等的民族!我听了大感震惊。他对中国的印象大部分来自于柏杨著名的《丑陋的中国人》(承蒙盗版了,好在我读过),那本书也的确鞭辟入理,写透了中华民族整体性的丑陋面(偏激处也多,暂不论)。我真不敢把袁督师的故事告诉小赵,以免他更加为自己的种族耻辱难当而跳海自尽。要告诉,也要等到柏老先生续写一篇《美丽的中国人》且把袁督师收录其中的时候。在纪念堂所收录的那么些篇纪实文章(或者小说)当中,我唯一感到不“实”的,是他们都说袁督师完全不以肉体上的痛苦为痛苦(感谢他们的好心!):临刑前面容安详,行刑时可以不作声,即便作声,也绝不会是呼天喊地而是“一直在长叹”。读到这些地方我不禁有些疑惑,真的是这样?真的会是这样?--我又何尝不希望是这样呢!最后当我读到袁督师的《临刑口占》时才有了些释然,或许他们所言,所揣测全是真的吧?否则怎么要凌迟了还能写出诗来?换了我,要砍头倒还做得到这一点,如果是凌迟的话怕是绝对不会有诗兴!“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就凭着这句文学价值不怎么高的“口占”,真是令人对袁督师的崇敬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难道他对于马上就要到来的极刑真的毫不为意么?一念念竟还牵挂着他的辽东、他的事业、他所保护的国家和人民--还包括眼前这些手持刀斧利剪的人,他们正排着长队巴望着将他碎尸万段。他不会不明白他们要怎样对待他,可他竟已原谅他们了!忠魂依旧守辽东!!还是那句话,若是砍头我或许也能做到宽宥,若是凌迟可就绝对做不到!能做到的人,心胸必定如海一般博大,以至于人世间任何愚恶污秽都能于此融化。能做到的人,他的爱必定如海一般深沉,虽然他实在是爱得过了头,直爱得“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爱得成了“大明国里一亡命徒”,一大汉奸;爱得被所忠之君所爱之民活活磔死,天下唾骂,沉冤百年。
在搜集袁督师遗诗的时候,我不禁又一次目瞪口呆。因为正如你们也将看到的,他其实真是一个极谙为臣之道,政治预见力非常强的人而绝非一个军事上的天才政治上的傻瓜!特别是《哭熊经略》二首和《题孟县韩昌黎故居》一篇,可以说他已将自己未来的下场窥视得一清二楚了,但仍毅然“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直不避之而独行”,杀毛文龙、请发内库、与后金议和、招祖大寿回军:以一人之力撑起摇摇欲坠的大明苍天,却也分明是一步步把自己往死路上送--此中的矛盾心情和漫长痛苦,又岂是今天的人们所想见得到的?这真是袁督师又一心迹卓绝,人所不及之处。有位网友说得好,不计个人安危这点,历史上倒是有很多人做得到;而不计个人毁誉,恐怕就没有几人能做到了。更何况恰与今天的人们相反,古代的志士一贯是将名节看得高于生命的。袁督师不仅能把生命置之度外,还能把身后的名节也置之度外,尤为难能可贵,不得不说他比诸文天祥、史可法又高出了一头!“心苦后人知”可能是督师临刑之前的唯一愿望了,但如果后人依旧“不知”(如果不是乾隆皇帝动了一线良知,为其昭雪平反)我可以断言九泉之下的他也必然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一切护国救民之事而悔恨。
我们的袁督师终于被绑赴刑场了,对于自己的死这件事,套用一句今天流行的话,他“猜得中这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局”。他对君王的反复无常、极端残忍是早在意料当中的,但对老百姓向自己发射的痛恨,一定估计不足,甚至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这样他的心灵上的巨大痛苦就可想而知,同时也是不可想象而不可知的了;因为对于这个被亲朋好友都抛弃了的“亡命之徒”而言,也许只有百姓们能够理解他的苦心;然而这唯一的渴盼和安慰,都已完全落空。
历史的尘埃早已落定,愚恶者因高贵者的反衬而更显丑陋,高贵者因愚恶者的对比而更显伟大,亘古未有的巨大悲剧因此而辉映出美丽得惊心动魄的英雄光彩来,是的--绝美!我仍然没有回答赵聿键那个“中华民族是否世界上最劣等民族”的问题,我回答不了。可我觉得,一个最低劣的民族应该不会产生袁崇焕(绝不止他一个)这样伟大的英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