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来到国界零公里处
这是一段巳快被时光的尘埃所湮没的真实历史。 公元1989年五月,中越边境硝烟尚未散尽的初夏某日,应军队邀请赴前线慰问、采访参战部队的重庆作家杨益言、黄济人、王群生、傅天琳、余德庄、罗学蓬一行六人,在云南一线部队驻守的老山、八里河东山、松毛林阵地连续奔波十余天后,辗转广西战线,来到了南国重镇凭祥市。
因为是军队请来的客人,作家们无论到前线的任何一个地方,总有许多军官前来战地招待所看望交谈。部队的中年军官几乎全都看过《红岩》,而年轻军官们也大都读过《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崩溃》、《战争的天秤》等书以及女诗人傅天琳的诗歌,听说大名鼎鼎的的杨益言、黄济人、傅天琳居然也到了前线,他们都邀约着前来,以能一睹大作家的风彩为快。 就在到达广西前线指挥部招待所的第一天夜里,几位四川籍军官出于乡情前来探望。摆谈中,我们轻而易举地从他们口中获知了一个令我们倍感兴趣的消息:次日上午,中越双方前线部队将在国界零公里处交换战俘。 作家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是,我们的要求却被婉言谢绝了。首长委婉告知我们,这是秘密行动,按照过去的习惯做法,除了军队的人,只有《解放军报》、《人民日报》、新华社记者才能进入交换现场。
我们对首长的解释不能理解,中越之间的战争巳经打了这么多年了,交换战俘早巳不是什么新鲜事,不仅报纸上报道过,连中央电视台也进行过实况直播,那场面我们看见了,全国人民也都看见了,交换战俘还有什么秘密可言?部队何需对此故作神秘?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作家们自不例外。尤其是这种人生难得一见的场面,我们更不愿与它失之交臂。一番紧急商量后决定由代表团团长杨益言与副团长黄济人直接找首长再次请求。作家们惟一的法码便是他俩在官兵中的知名度,以及他们的作品在部队的影响力。而且他俩还向首长保证,作家们只带眼睛、耳朵去,不仅守口如瓶严守秘密,而且在官方公布此事之前,绝不抢先撰文在媒介上披露,部队首长这才最终满足了作家们的愿望。
次日晨,我们在前线指挥部派出的一名广东籍中校军官的陪同下,登上两辆越野吉普车,向南而行,直奔友谊关外。 煌煌的太阳照耀着十万大山,友谊关外,千峰耸峙,轰鸣了多年的炮声巳然停息,剌鼻的硝烟正在晴朗的天空中散去。 被历年炮火毁坏的公路虽经工兵多次修复仍是那样凹凸不平,汽车像两只绿色的小皮球,一路颠簸跳跃前行。焚毁的房舍,焦枯的树木,残破的战车……公路两边,战争留下的痕迹历历可见。
越野吉普车沿着蜿蜓的公路急驶,在快到零公里处之前停了下来。一进入交换战俘的现场,森严肃杀的气氛令作家们陡然产生了一种紧张感,在接近零公里处的公路上,我方军人(还有武警----这让作家们大惑不解)如同笔直的水泥桩子一样分列两旁。路边荒芜的农田里,立起几座绿色的军用帐篷,四周环绕着带刺铁丝网,并且还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守卫。
此时,各式车辆巳在帐篷外面的公路上停了一长串。中校带着我们弃车步行,继续向前。稍顷,我们看到零公里处我方一侧的路边小山坡上,巳经聚集着《解放军报》、《人民日报》、新华社的记者。山头上,五星红旗与“八一”军旗在风中猎猎招展。几十米外,越南民主共和国的国旗与越南人民军的军旗也在高高飘扬。公路边放着十几箱“娃哈哈”矿泉水,任人取用。
在作家们心目中带有几分神秘色彩的零公里处,此时看上去却并无一点神秘的意味。而且没有任何标志,或许原有的标志早巳被历年不断的炮火毁掉了?不知是哪一方设置的路障巳被移至路边----那是一道高至胸部的弹簧型带剌铁丝网。
我们还看到,在零公里处的另一侧,越南军人同中国军人一样挺直着身子分列公路两旁 ----毫无疑问,全世界的军人追求的都是同一种阳刚英武气质、体现的都是同一种坚韧沉雄精神。南国的太阳毒烈如火,低洼的河谷地带气温高达摄氏40度以上,作家、记者们穿着短袖衬衫还大汗淋漓,但是我们看到,双方所有的军人却全都穿着整洁笔挺的军礼服,他们的前胸后背均被汗水濡湿,身上冒出缕缕热汽,却任汗水在脸上像小溪般流淌,没有一个人动手去揩一下。
与中国的作家、记者咫尺之遥,在一片茂密青翠的竹林下,站着越南的几名军官和不少挎着照像机,扛着摄像机的记者。 我看了一下表,我们登上小山坡顶时,是9点22分。
2、猝然发生的小插曲
一切准备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上午十点整,担任现场指挥的中方一名身着便装的首长向一位魁伟英武的军官下达了命令。这位军官带着两名翻译健步登上公路,向迎面而来的一位同样佩戴着少校军衔的越南军官以及两名翻译走去。
两位军官在零公里处相遇,双方互致军礼。随后,黄钟大吕般的声音直冲云霄。
“奉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之命令,我们现将在战斗中被我方俘获的越南军人交还贵方,请贵方准备接收。” 双方记者一呼隆涌到了零公里处,隔着一条无形的界限忙碌起来。所有的照像机、摄影像机都开始了工作。我们也都想看得更清楚一点,赶紧跟了上去,站到了弹簧型铁丝网边上。 越南军官以同样庄严的神态,同样宏亮的声音宣布: “奉越南民主共和国政府之命令,我们现将十二名在某种特殊情况下置于我方控制的中国人员交还贵方,请贵方准备接收。”
两位军人的语言,均由翻译译成中、越、英三种话语。
同样的格式、同样的辞令,但是,两者之间却分明有着细微而重要的区别。 我们注意到了。 记者们也全都注意到了。
接下来,却出现了一件肯定是双方均未预料到的小插曲。 这插曲是因为一株被炮火掀翻倒伏在公路边上的小桑树而引起的。 那桑树倒得真可谓不偏不倚,树根在中国,树冠全在越南。
越方一侧,一名扛着摄像机的西方记者“依哩哇啦”地嚷了几句什么。看得出,他非常的着急。翻译将他的话译出,原来这位西方记者嫌那株小桑树上的枝桠挡住了他的摄像机镜头,提出请越南翻译将树枝折断。 越南军官明白他的意思后,转过头去严肃地对他说道:“记者先生,这棵树的树冠虽然在越南民主共和国一侧,但是,它的根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上。所以,按照通行的理解,它应该属于中国。我是一名越南公民,无权动中国领土上的一草一木。”
越南翻译将他的话译出后,西方记者无奈地笑了笑,只好另找恰当的位置。
站在后面的一位中国军官立即向自己的翻译喊道:“拖开,喂,把树子拖开。” 事出突然,两位中国翻译一时措手无策。
这位军官是个四川人,遂提高声调用四川话喊道:“啄(踢的意思)!快点,快用脚把树子啄开!” 翻译照办了。
第一轮接触后,双方军官各自回去向指挥官报告。 十分钟以后,两位军官再次在零公里处唔面。
中国军官说道:“我方准备先将越南战俘送还,请贵方准许。” 越方表示同意。 两位军官再度离去。
两三分钟后,越南战俘从绿色帐篷里出来了。总共十六名,全部系男性,包括两名躺在担架上,由身穿白大褂的中国医务人员抬着的伤员。
走在前面的十四名战俘穿着中方统一发给的服装,每人提着一个大编织袋,里面装着吃的、穿的、用的物品。那是中国政府送给每一位越南战俘的礼物。战俘们的神情各异,有的欣喜若狂,有的黯然神伤,有的显得依依不舍,有的甚而流着眼泪,用生硬的中国话不停地向两边肃立着的中国军人轻声而激动地喊“再见”、“胡志明??毛泽东”、“中越不打仗” …… 任何人都能够感受到,那是一种真情的流露。 场面极为感人。
我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了不知从哪本书上曾读到过的一句话:世界上最热爱和平的,无疑当数战场上的军人。我读到这句话时大惑不解,而且怎么也理解不了,然而就在那一刻,我真正地懂了。 作家们也全都怦然心动。王群生向那位陪同的中校军官感叹道:“看来,这些越南战俘对中国很有感情呐。” 中校说:“他们在中国呆的时间巳经很长了,有的是1979年第一次战役中被俘的。
最短的也有四、五年了。越南因为长期处于战争状态中,物质相当紧缺,军队的后勤也不能保证,连在一线和我们作战的部队,每日也只吃两餐,煮饭的柴禾也都自己出战壕去找,而我们的战士不仅物资充足,烧的也是固体燃料。中国的生活水平和他们的国家比较起来,就好到天上去了。再说,我们待他们也好,人嘛,总归是有感情的。”
3、中国战俘原来是……
越方战俘过境完毕。很快,一辆满载荷枪实弹的越南士兵与中国战俘的军用大卡车从越方一侧的山坡后缓缓驶出,至零公里处停下。 越南士兵跳下汽车,如临大敌般监视着从车上下来的中国战俘。
中国战俘一共十二名,包括一名看上去二十多岁,身材苗条,长得眉清目秀的年轻女性。 他们全都穿着越方统一发给的一式灰色服装,每人拎着一个小提袋。 十二名中国战俘拖着沉重的步子,迎着我们缓缓向着零公里处走来。 我们的心立即揪紧了,所有的目光全都凝聚到了中国战俘们的脸上、身上。毕竟,我们是生平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了我们自己的战俘。一个个问号闪上心间,啊,你是怎么被俘的?是贪生怕死?是弹尽粮绝?是战场上随时可能出现的某种不可抗拒之力?
虽然疑问丛丛,我们依然对他们充满了强烈的同情。 曾经参加过志愿军,在朝鲜和美国人打过仗的王群生此时更是泪水涟涟,因为,就在头一天晚上我们得知交换战俘的消息后,这位老军人出身的作家巳经给我们讲述了在朝鲜战场上那数万名被交换回国的中国战俘的坎坷经历??是军官的一律撤职。是党团员的一律开除。然后装上闷罐车,全部送往大西北农场劳动改造……东方文化决定了东方人对待战俘的严厉态度:战俘无疑是耻辱的代名词。虽然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时代在发展,观念在改变,人类的文明在不断地提升、进步。眼前向我们走来的中国战俘的命运虽然有可能比当年朝鲜战场上归来的中国战俘好一些甚至好上许多。但是有一点却是确凿无疑的----无论如何,在任何一个东方国度里,对于战俘,迎接他们的绝对不会有鲜花和掌声。
中国战俘离我们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