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兰陵笑笑生不一定要拿潘金莲和西门庆考试众生,不过他那么写确实产生了复杂的社会效果。看来,凡事都有一个本意与衍生意的区别。历史人物所作所为的本意如何,对既成的史实关系已经不大,人们多半就事论事做出评价。细看那些褒贬,莫不出自评论家本人的爱憎或需要。《战国策》里不是有一个“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故事吗:邹氏之妻因爱他而说邹比国中美男子城北徐公还好看,小妾因怕他也如此奉承,来客有求于邹忌自然顺情说好话。这个故事还可以引伸下去:邹忌“修八尺有余”,喜欢五短身材的人不会觉得他美;邹忌“形貌昳丽",世间还有惟觉张飞、李逵之属才是标准男子汉的;邹忌“朝服衣冠”,那些刻意上街不修边幅的人,对邹绝对不称酷。正所谓“有爱孙猴儿也有爱猪八戒的”,但是缺了谁也成不了《西游记》。
再如,敌后武工队对国人而言是抗日英雄,到了鬼子的军史里就没有什么好话了;克格勃特工在苏联是祖国卫士,西方人却谈虎色变;塔利班战士之于阿拉伯世界或称伊斯兰勇士,在欧美则名恐怖分子。一个国家的民族英雄,可能是另一国的丧门灾星,时移势异又变为本国的历史罪人;此地的分裂主义者可能就是彼处的开国元勋;无兄无父和大义灭亲两大头衔往往一人荣膺;卖掉亲生儿子换取革命经费之举(中共元老曾志,见曾女陶斯亮文),在党内、同志交口传扬,在外人、闻者无不胆寒;炙热一时的领袖、舵手,在臣民心目中的地位也不均等,被其恩泽的颂他为红太阳,摄服于他的尊他作大统帅,亡国共产的则怀恨在心;如此等等。端看定位的基点是什么样的价值观念、道德标准和行为准则。
与其说对同一人同一事相反或不一致的评估是混乱和矛盾,不如看作互相补充,综合而成完整事物的本来面貌。所谓人生如戏,历史更是一台大戏。这个大舞台上,生旦净末丑缺一不可,人的一生也同时扮演各种角色,历史人物莫不如此。人的思想、情感复杂多样,表达的时候先是“文以载道,诗以言志”;不够,于是“吟之不足则歌咏之,咏之不足则舞之蹈之”;还不够,于是发明小说、戏剧、绘画、电影;为了尽兴,每个形式又分出若干流派。人类的文明史与此差强相似,各个宗教门派、政党组织、理论学说,种种革命、运动、改良、改造,就象推动国家社会发展运行的大机器上的零件和镙丝钉,或曰历史大戏中的一个个场次、唱念做打的角色、吹拉弹唱的乐队、台前幕后道具和台上台下品头论足的人。
史书读者同戏院的观众一样,对角色、情节、表现形式各有先见的偏好。有人看历史上的乱世枭雄象戏台上的群魔乱舞,就有人说非这样的人不足以开创某国某族的新天地,其实鬼怪也是神仙,代表想象和威力。有人把社会上异端邪说比作艺术中的魔幻与荒诞,就有人说有些感觉非如此不能表达,若无同好怎能流传到被您看见。有人指出某某理想、主义幼稚可笑,就有人说恰似漏洞百出、手法笨拙的《金瓶梅》,自有其开一派新风的历史地位。某大国曾试行“工农兵占领文艺(和政治)舞台”,起初万众响应;未几,人们发现社会既有分工就不能越俎代庖;而且,要说是戏,还是帝王将相的故事好看。总而言之,就象文学艺术的万千表现形式各有特定的抒情功能一样,人类文明进程中的各个党派、理论学说、社会改革方案,也都各有根据;其解决特定社会问题的适宜性,并不因所受的批评有所增加或减少。
既然历史是大众的事,而贤哲伟人也不外乎“人所具有的他(我)都具有”,那么,评说历史事件和政党人物就不是什么人的特权,不过说法略有不同罢了:论之以善恶的,是言笑之谈;断之以美丑的,是艺术之谈;别之以好坏的,是百姓之谈;区之以对错的,是门派之谈;定之以是非的,是政治之谈。历史的角度和方法,则首重产生的原因、得势的背景、失败的缘由、在历史进程中起过的作用,诸如此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