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就从我与妻子一段随意聊天的话题引起。
“这么酷热难捱的天气,家里如果没有空调真不知叫人如何忍受!”我皱着眉头抬头瞥了一眼那高高悬于头顶晃晃悠悠正吃力地转动着的破旧吊扇有点无奈地慨叹道。妻反应奇快,马上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立刻对我正色道:“这里的条件已算是很好的了!你不知道这巷子里面有一户人家比我们这里可惨得多呢!”于是我蓦然听到了这样一个让我震惊不已的悲凉故事。
在巷子的尽头,住着一户极其平常的六口之家。最老的年近“古稀”了,最小的才出世六个多月。这户人家因为前不久出了一个违反计划生育的媳妇,街道办事处和计划生育委员会(以下简称计生委)的干部就派人来专门用工具切断了这一家的水电。
“你想想看那一家老小六口人在这气温高达37度的日子里是如何忍受的?而且他们天天都不得不挤在一间仅仅十来平方米的昏暗的空间里过生活!”妻瞪着那双黑幽幽的大眼睛告诉我:“就连喝水都因水源被切断而不得不从两里路外一个被废弃多年的老井里一步一挪、一瓢一捅地挑水回来用啊!”
听罢,我半张着嘴巴竟一时语塞。
可不是吗,即使有电扇、空调也不能用,有电灯、热水器也无法开启,有大米和蔬菜又如何弄熟?这岂不是在现代生活条件下,又被人为地拉回到过去点蜡烛或煤油灯的时代,打井水或烧柴火、燃煤的岁月了吗!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这样的日子在今天是怎样一种黑暗!对这一家子来说,我只可以想象那位年迈的老阿婆每当日暮时分万家灯火或倚门窗前,闻到近邻袅袅飘来佳肴的幽香而只能无奈地望着眼前这一群老伴、儿孙挤在那十分逼仄的、灰暗的屋角,心里该是多么愁苦的滋味!
儿子早已没了活干,媳妇又正巧赶上下岗。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担只好让年迈的老俩口来承受。现在,这老俩口找到的活是去给一个体户看商铺,以此来挣点微薄的收入支撑着这个弥漫着黑夜的家。老头要负责从晚上八点直到凌晨四点的“值班”,完了阿婆半夜三更就得准时来接替他,然后一直值到天亮八点钟。紧接着,白天老阿婆为了一家的一日三餐还得去几趟菜市场孤零零地弓着腰仔细地搜寻着、捡拾着别人扔弃在地上的残破菜叶拿回家来做菜吃。
“有一邻居家实在看不过去了,就不声不响地从自家屋内接上一条电线给他们家重新通上了电,但岂料这有光亮的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就很快被街道干部发现了。后来这邻居也因此而受到了一次严厉警告:如再这样,就连你家的也一同剪断!你胆敢与国家政策对着干吗!结果吓得这邻居再也不敢去帮忙了。”妻接着说道。
“这小孩大约出生多久了?”我想知道这倒霉的一家捱这样暗无天日的光景有多久了。
“差不多有半年多了吧。”
“为什么一定要用断水断电的办法来惩罚呢?”我不禁惑然。
“因为他们家穷,怎么也拿不出几万块钱的罚款来啊。”原来如此。我真服了发明和运用这些点子的人在对付穷苦人家这方面无所不用其及的智商和铁腕。
后来我进一步了解到,有一天,那位可怜的媳妇为了临时躲避突然袭击到她家来检查的街道计生委干部而不惜紧紧怀抱着六个月大的婴儿舍命从自家的残楼上纵身一跃跳下,落地以后居然大小还安然无恙!这恐怕除了从人类母爱的神奇力量这一点来求证之外已无从解释得圆满了。难怪那位计生委女干部面对此情此景连连把头摇得如货郎鼓一般大惑不解:“丢那妈(意即国骂“他妈的”)!难道你是超人不成?这么高跳下都摔不死的啊!”
我由此又联想到前不久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催人泪下的动物亲情故事。一条公狼在千钧一发之际为了救助自己那一堆危在旦夕的“妻小”不惜毅然冲到前来偷袭的猎人跟前,一次次坚决地用自己的利齿撕裂自己的皮肉、咬断自己的腿骨,以此自残的悲壮举动来引开猎人的注意力。最后,猎人被眼前这一幕惨烈的情景所震惊不已而深深感化了,自然,手中举起的猎枪也随着公狼因忍着巨痛而发出的声声凄厉的惨叫慢慢颤抖着放下了。从此,这位内心被良知深深震撼过的猎人永远告别了猎枪,发誓永远不再打猎。
我在读到这篇猎人故事的接尾处时也被深深震撼了。
而现在,我在读着现实中所发生的这幕人类母爱的悲壮故事时,同样也被深深震撼了。。。。。。
一位被神奇的力量鼓舞着的年轻母亲怀抱着自己幼嫩的爱子从楼上纵身一跳的空中画面一瞬间牢牢凝固在我的眼前!
但我忽然又想,如果那位年轻的母亲与怀中的婴儿不幸双双摔残或摔死了呢?或者仅留下怀抱的孤儿而自己却撒手而去了呢?
我简直不愿再想下去,只有对着苍天木然发呆。
在此,我无意评说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是否合符人情之常,也不想驳难某些地方官员在执行计划生育这一国策的落实时是否心中还存有一丝作为同类的同情心或道德底线,我只是想处罚措施如课以巨额罚款及强行断水断电这类诸如断绝普通百姓日常生计的手段是不是对中国政府仅乐于承认的“生存权”的粗暴扼杀?我不知道这种近乎疯狂的恶棍行径究竟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中哪一条法律条例的无限扩展?我不知道街道办事处或计生委的权限是否就可以代表或超越法律之上?抑或可以越俎代庖地行使水电公司的权力随意一剪为快?我更不知道默认或怂恿这种无异于流氓报复性手段的幕后操纵者是否就可以在“政策”的掩护下恣意妄为地犯罪?毕竟他们这一家子怎么也不是恶贯满盈的匪盗,当然也不是准备一举歼灭的罪犯或“阶级敌人”!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充足的理由统统置这一家子于与黑牢无异的囚犯境地呢?为什么那些有权有势的政府官员和有头有脸的行业老板就可以巧立名目地生多胎而免受公然违反计生条例的任何惩罚且头上的乌纱帽照样安然无恙?这在许多地方已然是公开的秘密。像这样生活在底层的、虽然犯下了“错误”却无力改正“错误”的贫苦无依的弱势家庭却不仅得不到政府有关部门施以起码的人道关怀而且还不得不忍受因此而带来的种种非人道的折磨?甚至连其邻里出于最平常的人类同情心而施以善良的援手都会因惧怕受到恶狠狠的威胁而被迫中断!
其实,也许这一家老小还算是幸运的,至少他们还侥幸保住了婴儿的小命一条。而有的母子就没这么幸运了。
--有的超生孕妇因腹中的胎儿已经成形也仍然被逼着硬拉去引产而呼天呛地、痛不欲生。。。。。。
--有的超生孕妇已快到了预产期也不料被计生委干部“生擒”着不由分说地“押”上手术台强制引产,那刚刚从母体娩出的婴儿还没来得及哭出他(她)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声啼嚎就被医生手中致命的一针注射下去而活生生地夺去了幼嫩的性命。。。。。。
有理由相信,上述事例在中国大地上还只是冰山之小小一角,比这更有甚之的人间悲情一定比比皆是,而且很可能是以更耸人听闻的情节在不断地上演着。
此刻,我只能祈祷上苍赐福于这不幸的普通一家,以不使他们太久地挣扎在无电无水的黑暗里,老人不会因过分省俭、忧苦操劳而积劳成疾;年轻的母亲不会因奶水不足而直面怀中噢噢待哺的婴儿,柔弱的婴儿不会因此而日渐消瘦,或生病而夭折。即使孩子在这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被拉扯着一天天艰难地长大后也不会因此而失学或缀学。
祈愿上苍赐福于这贫苦而多难的一家。
阿门!
(野火 写于2001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