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00元套餐的房間(圖片來源:講述者供圖)
密碼失效
走廊裡,錦旗還端端正正掛著,護士臺、倉庫、洗澡間的櫃子全被打開過,嬰兒用品、小電器甚至護士們的衣服、香皂和衛生巾所剩無幾。一個寶爸搶下微波爐、吹風機、刷子等等堆在房間,準備離開時候帶走。
月嫂周惠蘭看見這些,也拿走一臺取暖器寄回老家。從去年12月開始,她的工資就斷了,現在有13500塊沒到手。1月7日月子中心爆雷後,不少月嫂沒再接到活兒,陸續離開上海靜安區這家門店。幾對年輕的父母哄不住孩子,哭鬧聲傳出門來。除了水電和月子餐,其他只能他們自理。
顧客家庭的焦慮,周惠蘭能感知到一些——搶用品的寶爸一家,已經認定交的3000押金和全額預付的兩萬要不回來了,可家裡老人不幫忙帶娃,他們離不了月嫂。出了月子中心,得回30平米的出租屋,有了小孩,再加個月嫂,也住不下。
周惠蘭被僱主返聘,一天300塊,答應干到1月24日孩子足月。那是對30多歲的夫妻,丈夫在廣東體制內工作,妻子在一傢俬企做採購經理,剛落戶上海。孩子出生時,只有婆婆從老家過來,陪了幾天又回去照看油漆店。
女方父母離異,爆雷後,丈夫的陪產假就要結束,60多歲的母親從外地趕來接替,不過精力有限,只能買買菜,很多事還是需要周惠蘭。
那幾天,周惠蘭忙著去維權——最後兩個月光顧著忙,都沒有簽勞務合同,事情變得麻煩。僱主夫妻一會兒發信息問孩子37度體溫高不高,一會兒擔心孩子連續睡4小時太久,想去醫院檢查。他們不敢給孩子洗澡,要一直等到周惠蘭回來。女方點了兩天外賣,直到有政府工作人員來送餐。
出事那天凌晨三點,周惠蘭在照顧夜裡醒來的寶寶,收到另一位月嫂發來的消息說,老闆跑路了。等到早上七點多寶媽醒來,周惠蘭告訴她這一消息,對方就有些埋怨:你怎麼不早一點跟我講?
這混亂的結局在去年底已經有跡可循。回想起來,管理兩家門店的店長鄒瑩被丈夫提醒過——11月的工資到賬晚了幾天,可她沒有在意。12月只收到3000塊,工資的四分之一,她才去查了社保,但顯示正常繳納。
公司的招聘正在網上發布,客服、銷售、廚師、護士、廚工都還有需求。1月5日,有客戶想要退款,門店提交申請後,公司財務審批順暢完成。這讓鄒瑩覺得一切如常,雖然房租拖欠了不少,原本30萬的租金只給了5萬,但這些支出都會通過店長,似乎沒有太大問題。
「公司還在正常運營,還沒有破產,所有人也都在正常上班,不用擔心。」就在那天,鄒瑩收到工作群裡的信息,是運營主管給門店管理層的保證。緊接著又說公司已經找到融資方,「之後要走聯營模式,開到500家門店,這樣咱們的市值就有36億,後期公司有了盈利,不管是對店長還是對支持公司的優秀員工,都會給股份或者獎金。」
另外,一項全面漲價後的套餐要在第二天推出。可第二天,1月6日晚上八點零七分,採購群裡供應蔬菜和肉類的商戶發信息,「明天停止供貨,付款清了再送。」
供應商發在群裡的消息(圖片來源:講述者供圖)
鄒瑩趕緊通知兩家店的銷售,第二天不用上班,讓護士們把店裡的電腦和黃疸儀收起來,「明天肯定得亂……」她打開社交平臺,已經有寶媽開始發愛家爆雷的帖子。「如果明天早餐出不了,那我們就完了。」她跟員工們說。
一夜之後,這家擁有全國67家門店的「愛家月子中心」及其旗下「瑞嬰麗」等子品牌的產後護理機構門店,突然在微信工作群裡宣布,企業正式進入破產程序。隨著截圖流傳,「愛家跑路閉店」的消息擴散開來。
那是寶媽蘇芸入住的第二晚,錢打了水漂,她決定按照簽約的日子,繼續住到最後一天。這家門店在一棟商務樓的56層,自從爆雷後,密碼失效,門關上就從外面打不開了。那些天,她和丈夫交替在屋裡,保證房間有人。丈夫上班不在,她也不敢去取餐。
門店有50間房左右,和她一樣留下的大概有一半,自己出錢二次雇佣月嫂,按日結算。蘇芸沒再留月嫂,對方去了隔壁屋幹活。有寶爸組織過定月子餐,後來也沒了音。大家都待在各自房間裡,月子中心似乎又恢復了平靜。
「賺窮人的生活費」
低於市場平均價,是愛家吸引這些家庭的最主要因素。十幾萬和五六萬的月子中心,宋星悅夫妻倆都止於線上詢價。在一個母嬰群裡,她看到有寶媽寫出幾家對比的總結,推薦了愛家。結合一圈社交平臺的口碑,她最後跟老公說,「這個性價比還可以。」
實地勘察了兩回。頭一次是在去年十月,兩人去了南翔鎮分店,距離市中心十來公里。門店在一棟商務樓66層,馬路對面有一家公立醫院,這點讓兩人還沒上樓,就在心裏加了一分。開了快兩年,看起來是公寓酒店改造,同一棟樓還有幾家公司、酒店和圖書館。
電梯一開,正對著前臺,宋星悅看見銷售滿臉笑意在等待。對方年紀似乎跟她差不多,有一個在讀寄宿學校的孩子,交談很快就拉近了距離。穿過掛滿錦旗的過道,他們被帶到一扇門的監控視頻前,參觀了嬰兒洗澡間。因為要保持無菌環境,不允許外人進入。看了兩間房,第二間朝南,寬敞很多,四十幾平,一個軟隔斷把裡面分成兩塊區域,透過窗子還能看到一條河。
月子中心走廊牆上掛滿錦旗(圖片來源:講述者供圖)
這位女銷售的介紹很有重點,宋星悅記住了這是全國連鎖,品牌有保障,即便入住了,錢也可以隨時無理由退。「不定就沒有了。」對方緊接著催促,承諾如果現在定,優先安排朝南房間和好月嫂。
夫妻倆最在意的就是月嫂。宋星悅34歲,懷的是雙胞胎,第三次試管得來的。這需要兩位月嫂照看,費用雙倍。房間也得最大的,價格在1.98萬到3.98萬之間。總共算下來近5萬塊,如果付全款,優惠2000。
低於市場均價,對住在20平米出租屋的宋星悅夫妻來說,還是筆大支出。宋星悅失業在家一年,全靠做IT的丈夫兩萬工資撐起平日生活。兩人都從山東農村出來,宋星悅是家中大姐,父親幾年前去世,最小的妹妹還在讀大學。丈夫是獨子,母親車禍癱瘓在床,除了每月定期寄錢回家,平日家裡的水電費和父母醫保,遇上房屋修繕、老人手術要花幾萬塊大錢的時候,也都是他獨挑大樑。之前幾次做試管,加起來也花了十來萬。
他們沒有當場定。回家後又打聽了下單獨請月嫂的價格,有點經驗的都接近兩萬,兩個的話怎麼也要三萬。老家月嫂便宜一些,但如果不合適,換起來也麻煩,來回路費還要掏。關鍵是,管住宿的話,房間也擠不下。
琢磨了兩週,宋星悅夫妻又去了一趟,掏出結合官網和其他顧客帖子的信息整理的攻略表格,問題涉及硬體設施、加價政策、產康項目、優惠政策等,不少都是關於收費的確認,比如預產期提前或推後是否要加價,贈送的產康項目出月子後是否還有效,月嫂到醫院陪護的路費誰出等等。關於月嫂的問題最多,有10個。
銷售的回答都令他們滿意,也表示理解他們在價格上的猶豫,還給他們看了和另一個客戶的聊天記錄——女方跟老公不知什麼原因吵架後,突然決定不住,很快就拿到退款——無理由退款是一大賣點,只住兩天也能把未消費的部分退還。「當時所有的解釋就奔著我們想相信的。」丈夫陸旭東後來回憶。
他們簽下合同交了全款,47,500元住42天。無論對孩子還是對妻子,這都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階段,陸旭東咬了咬牙定下,「十幾萬都花了,還差這點錢嗎?」
在管理著兩家門店的店長鄒瑩觀察裡,愛家月子中心的客戶大多是工薪階層,其中不少滬漂,穿著普通,沒什麼奢侈品牌掛在身上,老人無法幫忙照看,或者租住地方太小。
「你以為客戶看中的是我們的服務、我們的專業?並不是,就是看中我們便宜。」她私底下常跟員工這麼說,把這種心態稱為「以小搏大」。
月嫂能不能換?是其中一個高頻問題。入住之後,一半顧客都會行使自己的權利,換月嫂。即使月嫂是內部公認經驗豐富的,顧客們大多也不花時間相處就要換,鄒瑩認為這也是客戶對價格沒底氣。
飯菜、月嫂、房間裡的任何細節都是投訴的點。比如想要廚師單做豬蹄湯,要求月嫂陪同如廁後清潔。還有一回是月嫂給寶寶看完黑白視力卡之後,沒有收納整齊放回床邊,客戶認為這樣做影響孩子視力。「他們覺得自己花了錢,要享受到更好的服務。」鄒瑩坦承,「說難聽一點,這就是在賺窮人的生活費。」
邊建邊賣
從一開始,鄒瑩就感覺店開不長。去年二月應聘時,新店剛開業,她是第一名員工。一週後,來了另一位銷售。又過了一週,她們就賣出一單。當時裝修好的只有兩間房,一間產婦入住的,一間嬰兒洗澡的,其他都還沒裝。
因為租的是成熟公寓樓,從門外看不出來差別。實際上裡面也不需要大裝修,床、空調等各種都是公寓現有的,他們只需要配一些溫奶器等小設備。鄒瑩曾開玩笑,店裡最貴的資產就是護理站的黃疸儀,不到一萬。
用她的話說,那時候淨賺。成本是最低的,廚房、護理部什麼都沒有。第一位寶媽入住前三四天,會招聘或者從其他店調來一位客服、護士長、廚師和月嫂。隨著更多顧客入住,護士、廚師、保潔和月嫂才按需逐步配齊。
鄒瑩先前經營美容店多年,疫情期間倒閉了,就在家照顧孩子。現在孩子去外地讀大學,40多歲的她想重返職場,選擇從沒有太多門檻的銷售開始。憑著多年經商經驗,她第一天就發現這是老闆想用低價競爭,獲得現金流,「其實就是一種P2P的模式。」
當時她覺得這個價格好賣,預估門店怎麼也能撐個一兩年,而且上海已經有12家門店。後來當了店長,她對房租、水電、人工和運營成本更加瞭解,發現這個價格根本不賺錢。她負責的兩家店,月成本分別在90萬和60萬。大一點的店有40多間房,靠近市中心,即便房間都住滿,也只能達到100萬業績。
在員工們的視角裡,門店倒在生意最好的時候。鄒瑩管理的門店當時全都住滿,還有三家客戶因為住不下轉到另一家店。按照入住量發給員工們的間夜費經常頂格,他們還協調孩子滿月的客戶提前一兩天搬離。
單很好簽,鄒瑩坦言,最多來看兩三次就能簽約。去年下半年開始,愛家在上海增加了三四家門店,同時在外省開設多家分店,她自己的店也從一層樓擴到兩層。
據媒體報導,愛家月子中心所屬的江蘇愛之家母嬰服務集團擴張速度驚人。2023年8月,開了第一家上海分店,僅兩個月後,實體店就開了超10家。到2024年11月,已開設67家分店。除江浙滬外,在廣東、山東、安徽、寧夏均有布局。
35歲的月嫂周惠蘭就是在去年五月,到上海趕這波熱潮。相比之前所在的南京另一家月子中心,這裡每天多10塊錢工資,一個月下來能掙7280塊。她有三個孩子,老大15歲,最小的4歲。過去很多年,她一直待在老家,跟公婆住在一起,到附近熟食加工廠裡做工,拿三四千塊。老公幫一家冰淇淋批發商送貨,月入五千多。
疫情期間,熟食廠效益不好,動不動就放假,工資折半。周惠蘭就去考了母嬰護理師、催乳師和育嬰師技能證書,還有月嫂必備的上崗證,盤算了等最小的孩子大一些,出去打工多掙點錢。三個孩子們陸續上學後,家庭開銷驟漲,她出去當月嫂時,老公也去蘇州做銷售,賣養生酒和阿膠。
可月子中心的運營成本,在孕產婦入住之後大幅提高。在中國新聞週刊的報導裡,有知情員工算了筆賬,最便宜的房間每月成本至少要兩萬三。「起初老闆定這個價格,其實就是想壓榨同行,做上市、做現金流、做融資,但沒想到把自己干死了。」用鄒瑩的話來說,就是「住得越多,虧得越多,只能用擴張新店的錢養老店。」
她覺得這個行當沒法做了。打聽了一下其他品牌的月子中心,她發現很多都晚發薪。有護士在爆雷後去一家均價在5萬以上的月子中心應聘,沒有社保。她聽說,另一個也是類似低價和邊建邊賣模式的品牌,在愛家爆雷後暫停了擴張,而一些中高端的月子中心則住不滿,「貴的被價格戰打倒,便宜的被自己的成本搞死。」
據南風窗報導,有業內人士認為,愛家提前幾個月收取2-3萬的預付金,用於拓展新店再「吸金」的模式,潛藏巨大隱患。而「玩預付款」的月子中心,不止愛家一例。天眼查顯示,註冊時間在1年內的月子中心,相關企業有206家;而近5年註銷、吊銷、撤銷的月子中心,相關企業數量達到417家。
「像牛馬一樣圈在原地」
爆雷當天,鄒瑩管理的店前臺已經被搶空,護士長畢蓮芳放在櫃子裡的衣服拖鞋也沒了。
護理專業畢業後,經過公立醫院的短暫實習,畢蓮芳就一直在月子中心工作——先在老家河南,後來又跟著丈夫的工程搬到南京。南京的月子中心在當地有三家分店,一開始以裝修為由關了一家,幾個月後,她聽說剩下的一家外包出去,另一家被收購改成了愛家。她後來去了家新開的月子中心,剛入住一個客戶,幹了一個月就關了。
2023年底,她到上海,想著之後要把孩子轉過來讀書。結果還沒來得及盤算,公司就爆雷了。那天,她看到寶爸們聚在一起討要說法,認為她們是故意跑路,提前知道還收顧客錢。其中有還沒入住的孕婦挺著大肚子,第二天就出血進了急診。
宋星悅在群裡也看到這些情況,趕緊關上。那兩天她的肚子鼓脹得難受,沒有在社交平臺更新孩子的誕生記錄。去月子中心付款那天,她寫過篇筆記,叫「龍鳳呈祥」——那時剛做完四維彩超,確定懷的是雙胞胎,緊接著就去了月子中心,領到待產包和小禮物,「感覺自己的人生完美了。」
去年6月30日,在懷孕第五週的時候,夫妻倆創建了社交賬號,圖文記錄每一天的餐食、心情和兩個人之間發生的日常。兩人從2020年開始做備孕,不斷卡在婦科炎症、弱精、輸卵管堵塞問題上。2022年決定做試管嬰兒,前兩次都失敗了。他們想過,如果這次再失敗,或許會考慮領養。
陸旭東能感覺到妻子的內疚,在老家傳統思想的影響下,要比他壓力大得多。父母明著不催,卻會時不時點一下,比如母親說父親最近又哭了,看到別人家都有小孩。過去幾年,宋星悅為了成功受孕換了幾份工作,想要清閑一點利於備孕,很害怕無法生育。
有天,陸旭東發現喜愛的籃球鞋打折,想了想日後妻子和孩子的花銷,還是走開了。交給月子中心那筆錢,就是這麼一點點攢出來的,哪怕是網購退貨的運費,也在考量之內。這些都記在了帖子裡。
但就在支付月子中心的前幾天,兩人因為一筆支出大吵一架——陸旭東瞞著宋星悅,交了3000塊錢參加培訓班,想趁著最後一年壓年齡線,試試考體制內工作。他在一家電商企業做測試,前部門領導和同事在三十六七歲跳槽,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後來一個換行業都不太如意。自覺技術不如他們,陸旭東多了幾分忐忑,「畢竟我不再是一個人。」
宋星悅之前在房產公司被裁員,也是因為部門盈利下降。後來進入面試的工作都有降薪,還有的因為她已婚未育就再沒消息。
存款也所剩無幾。這些年除了做試管嬰兒和補貼家人,在煙臺的婚房也佔去一部分開銷。房子買的時候總價70多萬,2023年一次性還清剩下的30多萬——當時倆人覺得房產市場低迷,算了一下那幾年還的幾乎都是利息,「手上的錢跑不贏房貸利息。」現在房子的掛牌價已經跌到50萬。
月子中心爆雷後,宋星悅的母親就從老家趕到他們20平米的老舊出租屋裡,和她擠在一張雙人床上。正在放暑假的妹妹也跟著,支起一張彈簧折疊床睡在旁邊,陸旭東就蜷縮在腿伸不直的閣樓。預產期在今年二月中旬,眼下急需找一間大點的房子,搜了一下月子中心附近的兩室一廳,都在八九千。
直到農曆年前一週,他們才算在陸旭東公司附近找到一處,租金6000,是之前房租的兩倍。月嫂是請不起了,宋星悅只好拜託老家的母親和大姨過來照看,把姥爺托付給舅舅一家。
孩子出生後,陸旭東在醫院陪護,幾天沒怎麼睡過完整覺,不斷後悔當初不仔細考察月子中心。他列了列接下來每個月的開支——房租6000,嬰兒用品4000,生活費3000,還要給岳母5000,給在上大學的妹妹供學費,月工資剛夠。
這樣是否能在上海待下去,但回老家又怎麼辦呢?「就像牛馬一樣圈在原地。」陸旭東在一篇日記中寫。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