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獨立調查記者、女權行動者黃雪琴(圖片來源:網路)
【看中國2024年9月15日訊】如果和做公益的女性打過一些交道,很容易就會瞭解到這些倡導者身上的反差萌,那就是這些為公義奔走的人權捍衛者大多數都是i人,ta們很多都是奼女,和人打交道時經常覺得緊張和不自在。我是帶著這種印象和黃雪琴認識的,但是她卻是一個例外,她可能是我這麼多年認識的十分罕見的e人,有活力有精力,幾乎沒有不能聊的人,從來不怯於與任何人開始一場對話,2018年我在朋友圈講述了自己被公益圈的前輩性侵的經歷,幾乎是一個小時之後,雪琴就輾轉要到了我的聯繫方式,她給正在被信息轟炸的我打電話,語氣真誠冷靜,也很溫柔體貼,那通電話裡的「我相信你,因為你撒謊的成本實在太高了」給了我巨大的安慰,我想可能就是因為這句話,因為裡面傳達出的有理由的篤定,以及聽起來像一個裁決的語氣,讓我放心接受媒體的考驗,去更多主動講述自己的故事。
在此之後,我很快就在在廣州見到了她,那時她橫躺在當時某個朋友的沙發上,聊著今後的計畫,說到自己想繼續寫什麼樣的故事,做什麼樣的工作。我們兩個人沒有什麼單獨相處的時間,如果她約我,一般也是要寫文章,或者想做一點什麼事情,現在想來我都有點遺憾,為什麼我們不一起玩一玩呢?黃雪琴的生活在沒有女權和公民運動之外到底是什麼樣,我幾乎一無所知。
2019年她因為參與反送中的文章被捕,到現在我還是很震撼於看到這篇文章下面她的真實署名時的詫異,她好像從未內化什麼自我審查的焦慮和壓力,寫了就是寫了,去了就是去了,我都不知道這些事情是否真的動用到了她的勇氣儲備,感覺就是一種毫不內耗的思維方式支撐她做了一系列在其他人眼中」勇敢、果決」的事情,她完全地自己為自己負責,誠實地對待自己所做的一切,哪怕這種誠實其實代價極大。
2021年我開始全職工作,她剛剛出來,我給她發消息,她很快就回了我,那些消息我現在也都還是保存著,因為裡面有一句「一秒鐘的黑暗不會讓人成為瞎子」,我想這句話是一個堅強的人的證言,可以證明個人哪怕經歷了可能是極權國家裡的最恐怖的遭遇,人也可以保有生命力和尊嚴。後來我提出去看她,她給了我一個遙遠的地址,在附近的地鐵站接到我之後,她笑著說,我就知道你沒來過,所以你才願意跑這麼遠過來。那個時候她可能出來オ一個月,在一起往她的住處走的過程中,我小心翼翼地問她有沒有吃什麼苦,她直接替我說出口「你是想問我有沒有挨打嗎」,然後說,我們是思想犯,他們只會轟炸我們的大腦。到了她家,幾乎是坐下來半小時,她就打開電腦,問我是否認識翹楚,她想寫一些支持翹楚的文章。我為她一出來就開始創造的能力感到震撼,我都不記得我們具體聊了什麼,可能我向她道了歉,說我並不知道能做些什麼,我們和小貓玩了玩,那一天就這樣結束了。後來我被這個工作折騰地焦頭爛額,再也沒空和她見面,做的工作也越來越主流,甚至都不清楚她在廣州組織了某個輕鬆愉快地聊天活動,而她會因此再次被捕。
在她第二次被捕之後,我深刻察覺到身邊氛圍的緊縮和蕭瑟,參與過她的活動的朋友很多都被拉去做筆錄,我在一個數年沒見的朋友家吃飯,得知他們也才剛剛安撫了好幾個因為警察頻繁騷擾而被迫搬家的年輕夥伴,到處都是關於雪琴和建兵的壞消息,而且因為恐懼,這些消息經常讓人只能沉默。後來我因為一些別的事情也開始頻繁遭遇警察的騷擾,警察上門成了家常便飯,我離開了廣州,這個決定對我而言非常艱難,我幾乎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說服自己離開只是一個選擇,不是一種屈服和失敗。但是在做這個決定時,我還是想到了她,以及為什麼我不再花力氣去期待公權力的仁慈。
說起來非常好笑,其實是因為我看了《竊聽風暴》,一個關於公權力體制裡也有好人的童話,我希望得到一些安慰,但實際上這個故事看得我頻頻發笑,但是想斯塔西的秘密警察得意洋洋地講述自己對付藝術家的特殊手段—不讓ta們看書看報,不讓任何人和ta們說話,這樣ta們的靈魂就會枯萎,就算出去了也一個字一個筆劃也寫不出來了——的時候,我坐在地上痛哭,因為我幾乎是馬上就想到了一出來就說要寫作的黃雪琴,想到她家的小區、小貓。
至此我都不需要得知竊聽風暴裡的好警察其實在東德的歷史裡並不存在,也認清了這個故事的無意義。對體制抱有的希望是一種徹底的毒藥,祈禱裡面會有一種可以抵擋住一切的善,而且這個善奇蹟般地來自於某個個體。因為想到她,我決定從精神上徹底放棄這種幼稚的奢望,我想真正的例外不是那個聽古典音樂而喚醒良知的、平庸之惡的執行者,而是不枯萎的、不放棄的、堅守底線的她。
後來傳出來的一些細節也讓我更堅定於這種想法,她坦率直接地談論暴力,並且談論的方式如此公正,我在一個記錄片裡看到她講述自己監視居住時經歷的一切,甚至包括警察為來月經的她準備糖水。我想這種罕有的不屈服任何敘事(哪怕它們有利於自己)的誠實,讓我確信那個可以渡過至暗時刻的人應該一定有她。
我又一次從朋友口中聽到她的消息是去年,說她堅持上訴,對我而言,去年是非常痛苦的一年,一年我都幾乎沒有流過眼淚,因為生活的殘酷已經讓我徹底疲憊,再也無法哭泣了,但是聽到她堅持上訴的消息之後,我的眼淚像是得到了某種赦免,噴湧而出。這些眼淚有的是出於羞愧,之前我無數次在心裏暗暗希望「無論如何只要出來就好,認罪什麼的沒有人會當真」,但她無論在何種情況,她會靠這些遠方的、來之不易的消息鄭重提醒我(也許也是我們),她的尊嚴和正義才是底線,而大部分人所渴求的所謂的「正常生活」不是的。有一些則是為朋友「選擇」承受的這一切而痛苦,但是這也讓我下了決心,我不要把雪琴也變成那些封藏在淚腺裡的眼淚,變成一個「創傷」,關於她的回憶我只能因被創而痛苦,不能因為被講述而自由。我發誓我要向所有可能關心這件事的人聊到她,和中國人,和外國人,我要說我們在咖啡館裡她直爽地向陌生人提問,問ta們那一年有沒有什麼好事。說她喝醉酒時衝進情趣店裡,對老闆抗議標牌只寫」男性用品」是種性別歧視,讚美她在家門口的攝像頭面前念詩、念到公權力最後退讓。
我現在從那些監獄裡傳出的消息的細節感受到這種力量,比如組織獄友一千零一夜的談話,自己上午教英文下午練瑜伽。我其實已經不知道自己能夠再做一點什麼,我只希望有更多人聽到她的故事,記住她的名字;只希望二審能公開審判,以此給她最起碼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