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叫李秀英的女社員站起來,走到他跟前,打斷他的話,對他說:你那也叫苦!?(網絡圖片)
青海省湟中縣李家山公社新莊大隊共有7個生產隊,1900多人。在「大躍進」年代,一些大、小隊幹部作風十分惡劣,打罵欺壓群眾,老百姓苦不堪言,全大隊餓死500多人,有6戶人家死絕(5戶地富家庭,1戶中農家庭),幹群關係十分緊張。工作組進村前,民兵連長和一個生產隊長自知問題嚴重,外逃下落不明。
「四清」工作組共有7個人,組長仲××,是湟原縣一個公社的黨委副書記;隊員6人,其中3人是剛從大學畢業的理工科學生(其中一位是女學生),都不是青海人;還有當地公社一位姓路的秘書、農林廳的一位方姓幹部、駐軍部隊的沈排長。在下鄉前,和所有「四清」工作隊員一樣,工作組7個人在西寧集中半個月時間,學習「四清」運動文件,重點是王光美的「桃園經驗」,聽了王昭的動員報告。通過學習,大家總的認識是:當前農村階級鬥爭非常尖銳複雜,不少社、隊領導權被階級敵人篡奪了,不能輕易信任基層幹部。
進村後,通過一個多月訪貧問苦、扎根串聯、組織貧下中農階級隊伍,揭批幹部的「四不清」問題,多數「四不清」幹部在刑訊逼供式的高壓批鬥下,低頭認罪,願意退賠貪污受賄、多吃多佔的糧食和錢財(實際上是空頭支票,根本退賠不出來)。
可支部書記馬××被批鬥十幾次,就是不認罪。
為了鍛練3個大學生的實際工作能力,仲組長下令,把馬××交給他們,要他們想辦法攻下這個頑固堡壘,並明確表示說,不管你們使用什麼手段,只要能使他低頭認罪就行;如果你們攻不下這個堡壘,就說明你們無能;他不交代自己的罪行,必要時可以動武;你們自己不願意親自下手,可以找民兵協助嘛!可是這三個大學生怎麼也下不了手,和馬××磨破嘴皮,他就是不認罪,堡壘攻不破,大學生們束手無策。
仲組長嚴厲批評他們思想右傾。他要親自示範給他們看,把馬××叫來,要他交代自己的罪行。
馬××回答說:我有錯,但是沒有罪。刮共產風,扒房子,沒收社員家裡東西,反瞞產私分,搜社員家糧食,把社員家裡鍋碗盆杓拿走,強迫吃食堂,都是根據縣委部署,在公社幹部督促下幹的,不幹不行;大隊餓死那麼多人,我心裏也很難過,可是沒有辦法,糧食被國家調走了,1960年我們大隊有3個生產隊連種子都沒有,地也沒有種,哪有糧食給社員吃?食堂只好停夥,餓死人主要在那時;我向公社反映多次,要求發放救濟糧,公社書記叫我到社員家搜,說一定能搜到糧食;我們搜了十幾家,一粒糧食也沒搜到,然後就不搜了,公社書記還罵我無能,要打我的右傾。多吃多佔我確實有,作為共產黨員,是很不應該的,這是我自私自利的表現,可是不這麼幹,我家裡人也要餓死……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仲組長走上前去,斥責道:「你貪污盜竊還有理!」狠狠抽了他兩個耳光,踢了他一腳,將他踹倒在地。馬××的鼻子被打得流血不止。這還不算,仲組長叫民兵把他反捆起來,拉到外面罰跪5小時後,才讓他回家。
三個大學生目睹了仲組長的厲害,可馬××仍然沒有認罪。他們不願意學習仲組長的做法。仲組長想,要攻破這個堡壘,只能藉助那些受到過他迫害的群眾了。為了啟發群眾的階級覺悟,需要深入開展訴苦活動。
1964年11月19日,湟中縣李家山公社新莊大隊「四清」工作組,在大隊部召開全體社員大會,進行憶苦思甜活動。社員自帶小板凳坐著,地、富、反、壞分子跪在一邊,「四不清」幹部站在一邊,工作組成員面對群眾,圍繞一張大桌子坐在長板凳上。這是仲組長設計的場面。訴苦的社員事先由工作組確定為6個人。訴苦會進行得很順利。先後有三位社員訴說解放前受馬步芳家族剝削、壓迫的苦。但是,社員反映平淡,沒有共鳴。接著,一位叫韓有祿的社員上去訴苦說,1948年他才15歲,被馬步芳軍隊抓去當壯丁,他不願意,被捆綁吊打,吃盡苦頭。1949年春天在蘭州和解放軍打仗,腿上中了三顆子彈,被俘虜。是解放軍治好了他的腿,還發了路費讓他回家……
韓有祿還沒有訴完,一位叫李秀英的女社員站起來,走到他跟前,打斷他的話,對他說:你那也叫苦!?不就是被馬匪捆去當兵,差一點被解放軍打死,那算什麼苦?你下去聽我訴。
社員對前面幾個人的訴苦不感興趣,聽李秀英這麼一說,跟著起鬨:對,你下去,讓李秀英訴苦,她家苦大仇深。
工作組員看到這場面不知如何辦,因為李秀英不是工作組指定的訴苦人,怕她訴錯了苦,他們看著仲組長,讓他表態。仲組長也感到今天的訴苦會效果不理想,沒有把群眾情緒調動起來。於是他揮揮手說:好!李秀英,你訴苦吧。
李秀英說:1960年2月,我家5口人餓死3口,公公婆婆和丈夫。我丈夫餓死在水利工地,屍體我也沒見著。公公婆婆得浮腫病,臥床不起,不能下地勞動,馬書記說不勞動就不給飯吃,結果3天就餓死了。我和女兒拖著浮腫的腿去拚命幹活,一天才給二個糠饃,一碗像水一樣的拌湯。記得是2月29日那天晚上,我實在是餓急了,想到大隊食堂偷饃吃。走到食堂,從窗戶看到馬書記和幾個幹部正在吃烙饃,還有炒雞蛋。我聞到香味就不想走了,心想,無論如何也要偷個饃回去讓我女兒嚐嚐。她已經20歲了,一年多沒有來月經,乳房乾癟,像個男娃。我死了不要緊,要讓她活下去,不然將來誰給我們上墳?我看到炊事員給大隊幹部上菜,離開伙房,趕緊溜進去,看到鍋裡有一個大饃,足有半斤重,我拿起來狠狠咬了一口,逃出伙房。剛走到門外,看見馬書記出門解小便,我一慌,絆了一跤,跌倒在地。馬書記問:誰?我說是我,李秀英,迅速把烙饃揣進破棉襖裡。馬書記走到我跟前問:你來幹什麼?我說我餓了,想討點吃的。這時炊事員在伙房喊:誰把大饃偷去了?馬書記問我:是你偷的吧?跟我來。我跟他走進炊事員的住房。馬書記把門關上,對我說,大饃就在藏在你棉襖裡,你把棉襖給我脫下來!我馬上跪下,給他磕頭求饒,對他說:馬書記,放了我吧,我和女兒一年多沒有吃過大饃。馬書記說:要吃大饃可以,把你那尕丫頭叫來陪我睡一晚,明天早上讓她帶一個更大的饃給你。我說,我那尕丫頭腿腳都浮腫,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你就饒了她吧。如果你不滿意,我願意陪你睡覺。馬書記說,你把衣服脫下讓我看看。我站起來,把大饃拿出來,解開破棉襖和裡面破褂子紐扣,敞開胸膛讓他看。馬書記問,你的奶子呢?我說吃不飽飯,癟啦!我尕丫頭和我一樣。馬書記又叫我把褲子脫下來讓他看。我照辦了。他上、下打量一會,看我瘦得不成人形,不想和我搞,也知道我女兒跟我差不多,放棄姦污我母女的企圖,用穿著大頭皮鞋的腳踢了我一下,罵道:滾!誰稀罕你的臭匹。
我連滾帶爬回到家。女兒見我那狼狽不堪的樣子說,媽,你挨打了吧?我叫你不要去,你不聽,沒偷到東西,還挨了打。
我摸摸胸口,那塊烙饃沒有帶回來,放聲大哭起來。這就是我的苦,我的恨。
說到這,她走到馬××跟前,指著他的鼻子問:馬書記,我沒有冤枉你吧。要不是我餓得不像樣子,那天晚上你能放過我嗎?我們全大隊多少女人被你搞過,你說說!
李秀英在訴苦過程中,邊說邊哭,全場不少社員跟著她哭。馬××低著頭,不敢正眼看她,身子在發抖。
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站起來走到馬××跟前,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拉到會場中心,罰他跪下,他不跪,就狠狠踢他,踢的很重,他「哎吆」一聲,終於跪下了。
仲組長站起來說,大家可以對他批鬥,但是不要打人。
李秀英看見馬××跪在她跟前,不打、不罵、也不踢,而是看著他。過了幾分鐘,她突然蹲下身,手伸進馬××的腰間,雙手使勁一拽,將他褲腰帶拽斷,右手伸進馬××褲襠裡,並大聲罵道:「我要看看你的騷毬咋就那麼壞!」……話音剛落,馬××慘叫一聲,歪倒在地。(總團法醫進行屍體檢驗時發現,馬××的睪丸碎了,無疑是李秀英在訴苦會上捏的)
這時仲組長命令工作隊員將李秀英拉下去。參加會議的社員有人帶頭喊口號,打倒馬××!有人上來繼續控訴馬××,說他裝蒜,命令他跪起來,不准躺在地上,並用腳踢他。仲組長終於意識到,如果不停止開會,馬××有被當場打死的可能。於是他站起來說:今天的會議到此結束,明天下午繼續開。並故意大聲對馬××說:馬××,你聽著,回家後好好準備,明天徹底向貧下中農交代自己的罪行。你只有把自己的罪行徹底向群眾交代清楚了,求得群眾諒解,才有出路。
群眾散了,工作組員走了,馬××卻躺在地上不能動彈。仲組長叫一位社員通知馬的家人,將他攙回去。
第二天早上,一位社員早起出去挑水,發現馬××吊死在昨天開會的場基旁邊上的一棵榆樹上。
憤怒的群眾並不因為馬××自殺而善罷甘休,要求繼續對他進行批鬥。尤其是那些餓死人的家庭,要求批鬥他更強烈。他們找工作組說,如果不答應,以後就不參加任何會議。
仲組長召開工作組員開會,討論如何辦。3個大學生堅決反對鬥屍體;軍人和農林廳幹部不表態,只有公社秘書贊成。
仲組長說:如果我們不答應群眾的要求,就會挫傷他們的積極性,下一階段對敵鬥爭就很難開展。再說,馬××確實是混進黨內的壞人,全大隊餓死那麼多人,他要負主要責任。他生活腐化墮落,亂搞女人。這樣的人死了活該,不值得同情。我們要堅定地站在貧下中農一邊,這可是階級感情問題啊!
仲組長這樣說,其他人不好說什麼,只有公社秘書明確表示贊成批鬥屍體。
但是,如何批鬥呢?
仲組長說:開會時我們工作組派兩個人把屍體扶起來站著,讓社員批鬥。誰願意扶屍體?
誰也不說話。仲組長說:小沈(排長)、小路(公社秘書),你們兩個人負責扶屍體。
仲組長知道那3個大學生是肯定不會幹的,只好叫他們倆。
沈排長不願意,但是他不直接說,找藉口。他說:現在階級鬥爭這樣尖銳複雜,要防止敵人狗急跳牆,報復我們。工作組只有我一個人有槍,我要保證大家的人身安全,所以讓我扶屍體不合適。
秘書小路接著說,要工作組的人扶屍體不太好。鬥屍體是群眾要求的,應當由他們選兩個年輕人來幹這件事。
3個大學生隨聲附和。仲組長改變主意,決定選2個苦大仇深的群眾來幹。
人選好了。仲組長找他們談話,說明幹這件事的重大意義。並告訴他們,每人發1瓶白酒,開會前喝,以便壯膽。
開會那天,會場戒備森嚴,派民兵把守,不准隨意中途退場。
儘管是群眾要求批鬥屍體的,但是真正開批鬥大會時,許多人藉口不來,派人催了好幾次,有些人仍然沒有來,來的人盡量坐在後面。
隨著仲組長「把死不改悔的階級異己分子、蛻化變質分子、反革命分子馬××拖出來批鬥」一聲令下,兩個年輕社員從羊圈裡把馬××屍體拖出來(馬××死後屍體一直放在大隊羊圈裡),花了一分鐘時間將屍體扶起站立。絕大多數社員不敢正面看,低著頭,有的用眼睛掃視一下,馬上離開。有的社員悄悄站起來,弓著腰,想溜走,被民兵擋回。兩個喝過酒、臉色通紅的扶屍體的人,一邊一個站著,抓住馬××的胳膊,保持平衡,都把頭扭向一邊,不敢正面看馬××的「尊容」。
工作組唯一的女大學生對我說,她當時非常害怕,一直在看自己的手心,沒有敢看屍體。她聽沈排長講,馬××死後醜陋無比,舌頭伸出嘴外足有半寸長,她接連幾個晚上都睡不著覺,老做噩夢。
工作組計畫批鬥會開一個小時,四個人發言,每人15分鐘。可前面兩個人發言,每人只用了5分鐘,而且站得離屍體比較遠,不敢看,對著群眾講話。
等第三個人上去批判發言,剛開口講話,扶屍體的人失去平衡,兩個人都摔倒了,屍體壓在右邊那個人身上,只聽他慘叫一聲:「救命啊!」然後兩個人爬起來拔腿就跑。在他們的影響下,整個會場像炸了鍋一樣,社員們驚叫著,奮不顧身逃離會場,有幾個民兵試圖阻攔,被推倒在地。仲組長站起來大聲喊道:大家不要走,肅靜!可是誰也不聽他的,只幾分鐘,會場上只剩下跪著的「四類分子」和站在一邊的「四不清」幹部。批鬥會在混亂中收場。
兩個扶屍體的社員由於驚嚇,當晚發燒,被送到公社衛生院治療,回家後精神恍惚,半個月後才恢復正常。
我在調查時曾單獨問他們,你們為什麼願意扶屍體,為什麼又倒了,為什麼害怕?他倆說,他們根本就不願意幹這件事,家裡人更不同意他們幹,可是群眾選他們,仲組長找他們談話,不幹不行,不幹就是和階級敵人劃不清界限。他們是硬著頭皮幹這件事。由於多年沒有白酒供應,事前每人喝下半斤白酒,感到頭重腳輕,站立不穩,加上害怕,手腳抖擻,所以就倒下了。聽老人說,人死了不安靜就會詐屍,所以倒下後,害怕死了,趕快逃跑。回家衣服全被汗水濕透了,然後受涼發燒。
批鬥屍體的場地從當天夜晚起,沒有人敢從那裡走;晚上社員家早早關門,工作組通知開會也不去。「四清」工作陷入停頓狀態。
李秀英害怕,回娘家去了,筆者調查時,沒有見到她。
馬××死時43歲,祖輩都是雇農出身。他從15歲開始,就給化隆縣的一個大地主家當沙娃(淘金沙的工人)、當長工,1948年被馬步芳部隊抓去當兵,忍受不了軍官打罵,兩個月不到,就逃跑到果洛一個佛教寺廟打雜。青海省解放後,他回到家鄉,積極參加土改,是打土豪、分田地的積極份子,1952年入黨,是新莊大隊最早發展的三個黨員之一。先後擔任過互助組長,初級農業社副社長,人民公社生產大隊副大隊長。從他的簡歷可以看出,他歷史沒有問題,是共產黨在農村的依靠對象。黨在農村的方針政策的貫徹執行,沒有像他這樣的人是不行的。當大隊書記既不是自己篡奪的、也不是壞人混進來的、更不是拉攏腐蝕上級而得到這個位置的。
據湟中縣公安局事後統計,全縣在開展「四清」運動中,有349名幹部自殺,包括16名脫產幹部。
到1966年上半年,青海省在13個縣開展的「四清」運動中,有1700多名幹部自殺,其中縣、社幹部45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