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瑞是普林斯頓大學退休教授,現在在加州大學河濱分校教書。他專門研究中國現代語言,文學,通俗文化與政治文化。(圖片來源:美國之音)
【看中國2024年2月8日訊】說真話的朋友是最忠誠的朋友。忠言能逆耳,但也能表示愛惜。
舉三個例子。劉賓雁,方勵之,和蘇曉康是我最尊重的三位中國朋友,每一位也至少有一次對我說過不考慮我面子的話。現在回想,我每次都有收穫,也感受到他們對我的友情。
賓雁的晚年住在普林斯頓附近,離我家不遠,我們常常見面。我從他那兒學了難以說盡的知識。有一天在我家喝茶吃點心,他突然問:「培瑞,你說話是地道的中國北方口音,牆上挂的是中國名人的字畫,各方面是十足的漢學家,為什麼我在你家從來沒有喝到過一杯好的中國茶?」 我聽了一愣,可是心裏只好承認。我不懂中國茶。賓雁的性格就是那樣:有話直說!我知道他是善意的,說得也不差。
後來我家裡慢慢有好茶了。我仍舊不懂,可是我妻子喜歡茶,會品茶,不同類都熟悉,最好的泡法也明白。茶的問題算解決了。
方勵之對我直言是這麼個例子。1989年二2月26日晚上,美國總統老布希在北京邀請了500個人參加吃晚宴,我跟方勵之和我們的太太都被邀請,一起坐了一部小汽車赴宴。快到飯店,我們突然在路上被攔下來,警察說「超速了」(路上擁擠,根本沒有超速),打發了我們的車和司機。我們四個人找了個出租車,可是沒走多遠又被攔下來:「尾燈有問題」。出車到公共汽車站,但大車到了站不停,一輛又一輛,最後我們只能在冷寒冷的街上走路,便衣一直做陪,有坐車的,騎摩托車的,走路的。我們嚴密被嚴密阻攔,無法走近布希先生的宴會。
第二天,在全球的媒體報導裡,這個故事是大新聞。又過了幾天,新華社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方勵之赴宴真相」。我看了非常吃驚。我早知道中共會歪曲事實,為了推動自己的利益會修修補補,耍言弄語,但這篇文章不一樣。它沒有「歪曲」事實,它從根本上編造了一個新的故事。方勵之和林培瑞坐汽車想繞開警察的合法規定從宴會所在的旅館的後門鑽進去云云。。。作者名字列為「《瞭望》週刊豫木」。 我想澄清事實,打了電話到《瞭望》編輯部,也寄了信,都沒有回音,最後我親自去了一趟。有一位李勤先生出來迎接,說很抱歉,豫木出差了,沒辦法跟他聯繫。其他的同志也不能代表他;豫木的文章是豫木的觀點。後來跟中國記者朋友瞭解到:這位李勤先生就是豫木。好玩兒!這個人居然沒辦法跟自己聯繫。我氣呼呼地跑到方勵之的家,解釋過程,問「怎麼可能?!」
方的反應呢?他笑了。「你見怪的我們見多了呢!」這種大謊言並不稀奇,你林培瑞感到驚訝是有趣的事情。與劉賓雁關於茶的話有點像:一個還不錯的漢學家在這個問題上怎麼這麼天真?我上了一堂課。
但蘇曉康曾經跟我說過的幾句直言,給我上的課還更深一些。那是2001年,我跟朋友黎安友(Andrew Nathan)合編的「天安門文件」之後。把文件從中國帶出來的那位中國官員(到現在我不便說他的名字)告訴我和安友中共政治局開了會,給了「天安門文件」定了性。江澤民對他的同志們講了七、八點,其中之一是:黎安友和林培瑞是套著學者的外衣在中央情報局工作的人。
我從來沒有在美國政府裡工作過(更不要說情報局)。聽到這個消息,我自然感到驚訝,但更讓我深思的是一個別的問題:江澤民對政治局說這句話,自己相不相信?信可怕,不信也可怕。
我的邏輯思維是:
江要是相信,那等於說一個在世界上最大,最有勢力的國家的最高領導人的情報是很差勁的。堂堂一個中國國安部難道沒辦法發覺黎安友和林培瑞是怎麼回事?把這麼錯誤的信息傳到主席辦公室? 可怕。
但江要是不相信呢?一個大國的最高領導在這種問題上願意對他周圍的官員故意說謊?也可怕。
我決定去問一些中國知識份子朋友的看法。江澤民究竟信還是不信?問了七、八位,意見不一,各有各的解釋,但最後大概一半估計江信,一半認為不信。
問到蘇曉康,他說:哎呀,培瑞,你們洋人的這種問題本身是有問題的。共產黨用語言,它根本不CARE(在乎)(曉康用了一個英文字)「信還是不信?」「真還是不真?」。領導說這種話不是為了傳播真相,是為了達到一個目的。江澤民的用意不是給政治局分享一句「真話,」,聽者也不會問「這句是真的還是假的?」。目標更像分發一些武器,是給政治局幾句全國可以(也應該,也必須)在政治戰場上用的大炮和火箭。在實際的戰爭裡,將軍分發大炮以後,士兵們不問「是真鐵做的還是假鐵做的?」能開炮就行。同樣,江澤民分發「林培瑞是情報局」這個語言子彈給他的部下去用,「是真是假」 根本無所謂。唯獨外國人會問這種天真問題。
外國人研究中共,可以比作進入一個很長的走廊,兩邊牆上掛著相片和繪畫。你仔細研究牆上的東西以後,以為掌握了個局面,但又過了一會兒,很偶然機會發生,一部分走廊的一邊的牆垮了,你往外看,看得見更大的一間屋子,裡頭佈置好了燈,地毯,大椅子,都是新的現象等你去研究。你認真開始,偶然看到地板裡有個活板門,拉開一看,又是一個更大的新世界在地下。
結果是一陣一陣的頓悟。至少在我個人的經驗裡,頓悟是從口頭說話的經驗來的,不是從書本得來的。劉賓雁,方勵之,蘇曉康不顧我的面子對我說出批評的話,我不但不介意,而且感到非常感謝。尤其是蘇的那句批評(你們洋人的問題本身是有問題的),大大地深化了我對中共語言的理解。
編者按:這是林培瑞為美國之音撰寫的評論文章。這篇特約評論不代表美國之音的觀點。轉載者請註明來自美國之音或者VO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