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說話,是父母的必修課(圖片來源: Adobe stock)
一個人自呱呱落地,直至生命終點,一生不知要說多少話。假如可以將某人一輩子說過的話完整錄下,暮年時再播放,回顧自己曾經如何說真話、假話、情話、怪話、粗話、套話、瞎話和廢話,真不知會有怎樣的感嘆?古人說:「食、色,性也」,其中忽略了說話。說話是人的性情與教養的流露,也是伴隨每個人終生的事。世人都有一張嘴,嘴的兩大職能,其一是吃(食),其次就是說話。17世紀歐洲思想巨人H.格老秀斯(Hugo Grotius)說:人的天性,一是自我保存,二是與他人共存。自我保存的方法當然是攝入食品,與他人共存,則離不開說話傳輸信息、交流感情,然後才有市場、分工與合作,才有社會財富的創造,才能與他人共存。世間有些地方控制人的說話,這是對人的基本權利的侵犯。
儘管人人必須說話,但不同的人說話多寡差距頗大;說話時的遣詞造句乃至語氣,差異也很大;說話的趣味、分寸、音頻高低、委婉與含蓄的程度,更是大相逕庭。先父在日嘗告誡:「一句話能讓人笑起來,一句話能讓人跳起來」。現今人人張口頭頭是道,但是否都熟稔說話的藝術?恐怕並不盡然。林語堂認為,說話與散文的盛興有關,古希臘人的散文明白流暢,思想表達細膩,正是得益於有閑的說話。中國自古以來,有人專靠說話謀生。春秋戰國時期,諸侯貴族熱衷於供養門客數千,這些門客中少數精英,憑一己三寸不爛之舌,遊說於霸主王侯之間,提供合縱聯橫之策。其中如蘇秦、張儀,被後世專靠說話為業的師爺、幕僚們追捧為縱橫家。現代靠說話謀生的群體,有教師、律師、電視臺脫口秀、推銷員或叫賣者等。大千世界光怪陸離,不同的人說話腔調不同、情趣不同、品味不同、風格不同、境界也不同。我年輕時讀《浮生六記》,書中記述夫妻閨房說話,吳音軟語的柔美人情,與江南文化的書卷氣相互交融,「……比肩調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人間之樂,大概無過於如此說話。
記得周作人有短文《夜讀的境界》,我印象已淡漠。不過當夜深人靜,守一盞孤燈,捧一本心儀的書,不難走進書中營造的境界。其實同樣值得回味的,還有說話的境界。「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巴山夜雨、西窗剪燭的說話意境,令人何其神往?
有人張嘴即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如律師之雄辯,語驚四座,為眾人所折服。有人說話如行雲流水,開口談笑風生,看似漫不經心,但有時也難免遇「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尷尬。有人說起話來滴水不漏、四面逢源,其實有固定套路,很少有他自己的話,原來是鸚鵡學舌。梁實秋先生說:「有些人唾腺特別發達,三言兩句之後,嘴角上便積有兩灘如奶油狀的泡沫,於發出重唇音的時候便不免星沫四濺,真像是痰唾珠璣」。遇到如此說話的人,趕緊逃離。有人木訥寡言,所謂「三棍打不出一個悶屁」,令人只好敬而遠之。嬰兒在襁褓中,因父母的逗弄,也會呀呀唔唔地說話。父母聽不懂,卻莫名其妙地一句一句對話,顯得談興盎然的樣子,其實是不懂裝懂,其中飽含骨肉至親交流的溫馨。
清末民初有些家庭或家族,子孫後輩不斷湧現優秀人才,其中關鍵,除讀書傳統外,必與家庭內的說話有關。親人之間一旦無話可說,就是世間莫大的悲哀與傷害,也使大量分散知識白白流失。其中有些知識信息,當時也許難察其中價值,長遠看可能至關重要,當事人卻渾然不知。親人之間難免也有廢話,但這些廢話正是維繫親情的潤滑劑。正如熱戀中的情侶,每次約會都討論嫁妝與酒宴等重大話題,受得了嗎?於是幽默、俏皮的玩笑話,成了無形的財富。從前看日本電視劇,記得有女主角叫阿信。阿信每次推門到家,必有熱騰騰的一句:「我回來啦!」簡單一句話滿是喜樂,就連電視機前的觀眾也頗受感染。我欣賞家庭內那種親和自然、如沐春風的說話,不必在意誰對誰錯,但可自由表達。只有居高臨下的說話口氣,令人無法忍受。
有人話說了半天,聽者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所云;有人一句話,卻讓無數人銘記終生,其實這句話談不上高深學問。哥德痴迷於海德堡的美景,回到法蘭克福對人說:「我從海德堡回來,把心也遺忘在那兒了!」一句話顯示了詩人的靈氣。凡到過海德堡的人,沒讀過《少年維特之煩惱》者大有人在,但哥德的這句話大概無人不知。西南聯大時期,著名歷史學家雷海宗先生學富五車,課堂上說話蘊含哲理,每堂課都深深吸引學生,但從來不用授課稿。每次開講先問學生「上次講到哪兒?」有女生課堂筆記頗詳盡,某次上課,雷先生問她:「上次講到哪兒?」那女生幽默出人意料,她翻了一下筆記回答:「您講到『現在空襲警報,我們下課』」,一時全班哄堂大笑。如今近80年過去了,誰能料到雷先生與學生的一問一答,竟傳為西南聯大的趣談。
2010年,河北某官二代也有一句話讓無數人銘記。起因是官二代駕車肇事,造成兩名女生一死一傷。面對血案,這個官二代撂下的一句話是:「我爸是李剛!」2022年令無數人永久銘記的話還有:一是被拐賣的徐州鐵鏈女留下的一句話:「這個世界不要俺了!」另一句是上海5月正值封城清零,一對年輕夫妻,遭遇白衣執法者強制送方倉。年輕人當即拒絕,白衣執法者進而威脅:如果你不配合,就等著治安懲罰,懲罰還將影響你的三代。年輕人的回答,字字如石破天驚:「我就是最後一代!」一句話,當即炸響整個世界,歷史不會忘記。
有人說起話來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彷彿是「如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又好像是躊躇滿志,也就「王顧左右而言他」。有人心裏想到什麼,嘴上就脫口而出,出生名門的民國名媛楊步偉,就是這樣沒心沒肺的人。楊步偉早年留日學醫,回國後創辦森仁醫院,適逢趙元任回國不久,熱衷於森仁醫院聊天。楊步偉見元任初來話不多,遂問:「你在國外學什麼?」元任答:「學哲學」。誰知步偉不加思索,劈頭就是一句:「好好的一個人,學什麼哲學?」此言一出,滿座大笑。不料姻緣竟因此暗合,不久步偉成了元任的太太,繼而元任受聘任清華國學院導師,與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等大師並立。多年後每當朋友相聚,大家一見步偉,張口第一句就是:「你好好的一個人,幹什麼要嫁一個哲學家?」於是又是一陣哄笑,步偉自己也跟著哈哈大笑。
口是心非的假話氾濫,也許比沒心眼的大實話更值得回味。上世紀50年代初,畫家葉淺予說:「思想改造的目的,就是要令知識份子自動說假話」。曾經作為「親密戰友」的林彪,也有一句名言:「不說假話辦不成大事」,果然整個社會假話鋪天蓋地,其實這句話本身一點不假。本世紀初,演員陳道明聲色俱厲地責問馮小剛:「你不說實話會死嗎?」直令聞者心驚膽戰。還有一種說話,介於實話與假話之間,不真不假、亦虛亦實、左右逢源、上下通吃。1994年12月8日,克拉瑪依友誼館劇場,中小學生奉獻「專場文藝匯演」,招待官方「驗收團」。不料突發大火,危急時刻,市教育局官員搶先藉助話筒說出一句話,令14億人永遠無法釋懷。這句話是:「讓領導先走!」結果在場近300名8—14歲的中小學生被活活燒死。2006年11月,南京一66歲老婦為趕公交車不慎摔倒,上班青年彭宇出於同情,將老婦送醫院,結果反遭訛詐。庭審時法官一句話,四海為之嘩然:「如果不是你撞倒她,你為什麼要送她到醫院?」
靠說話謀生的人群中,最大的群體首推教師,我忝列其中舌耕數十年,不知有幸還是不幸。由此也總算明白,教師最讓學生深受煎熬的說話,是佔著講臺開口即套話、空話夾著瞎話,令人感覺味同嚼蠟卻又自鳴得意。如此說話令學生想自殺的心都有,然而教師自身絕無風險,因為課堂告密者可以忍受這樣的災難,充其量也就是私下嗤之以鼻,僅此而已。